天才蒙蒙亮时,河柳村的烟筒就齐刷刷地往外吐着厚烟。
烟霭沉沉,将晨雾晕成了一片朦胧的白。
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添了几分烟火气的温软。
村里人本就起得早,今儿更是比鸡叫头遍时还利索。
灶房里的动静从后半夜就没歇过。
鏊子烙饼的滋滋声、蒸笼冒气的呼呼声混着柴火烧得噼啪响。
在寂静的村子里传得老远。
谁都记着今儿是什么日子——李家三娃子要出远门了。
李老三一家本来在村里的人缘极好。
李老三更是出了名的热心肠。
三娃子又在后山独自修行了六年,听说修得了一身本事。
下得山来,不仅帮河对面的白事铺子抓了鬼。
还帮王家丫头卜算了门好亲事。
经过村里婶子们的互相传播,越传越邪乎。
说这三娃子能掐会算,还说这次出远门要去寻仙。
这一下不得了了,整个村子都被动员了起来,谁不盼着为自家祈点福啥的。
村口几棵老柳树下早聚了人,手里都攥着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张家婶子的布袋里是刚烙的葱油饼,还透着热乎气,油星子把粗布都洇出了小印;
刘家伯伯的袋里是菜团子,玉米面混着野菜,扎实得能硌手;
就连年事已高的陈婆婆,也让孙儿牵着。
揣了袋炒得喷香的皮果子,说是路上解闷。
等看见那头梅花鹿踏过晨露走来时,众人都往前凑了凑。
鹿背上已经搭了不少包袱,这会儿被乡亲们七手八脚地往上添东西。
再强壮的鹿都被布袋压得渐渐有些吃不住劲。
而鹿前头牵着绳的少年郎:
相貌英俊,气质不凡,身着一身青色道袍,还背着一把桃木剑慢悠悠的往前走。
“慢点慢点,别累着鹿儿。”
有人低声提醒,手里却没停,还在往鹿背上摞布袋。
两家的布袋绳缠在一起,干脆打了个结,稳稳当当地搭上去。
梅花鹿“咴”地轻叫了一声,四条腿往下沉了沉,原本挺拔的身子都压得微弓。
李子游看得哭笑不得,赶紧伸手拦:
“各位伯伯婶子,真不能再放啦!”
他指尖碰了碰鹿背上的布袋,那些布袋都快堆到自己胸口高了,
“这是鹿,可不是骡子,您看它都快站不稳了。”
“再说我一个人走,带这些哪吃得完?”
“天热,饼子菜团子搁不了两天就坏了,多可惜。”
他话音刚落,张家婶子就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头是两个煮鸡蛋,还温着:
“三娃子别犟,路上饿了垫垫。”
“你这一去不知啥时候回来,村里也没啥好东西,都是自家做的,干净。”
李子游捏着温热的油纸包,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乡亲们。
张婶还在往他衣兜里塞腌菜,刘伯正帮着扶稳鹿背上的包袱。
连陈婆婆都颤巍巍地望着他笑——眼眶忽然有点发潮。
正这时,人群里分开条道,李老三和李母走了过来。
李老三手里攥着个旧布包,走到近前拍了拍李子游的肩,喉结动了动才开口:
“在外头不比家里,夜里宿店多留神,遇着难处别硬扛。”
李母红着眼圈,伸手理了理儿子道袍的领口。
没说出话,只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瓷瓶,竟然是自己随口提过的调料。
指尖触到瓷瓶温温的暖意,他忙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喉头发紧:
“娘,你费心了!”
李老三又道:
“别挂念家里,我和你娘身子硬朗。”
“路上稳当些,不用急,早去早回。”
李子游重重点头,把瓷瓶揣进道袍内袋,又反手拍了拍爹的手背:
“爹,娘,你们也保重,别总惦着我。”
不远处的老槐树底下,影影绰绰站着几大家子人。
是村长,村里有名望的几位长辈。
还有大伯、大伯母,身后还站着大哥二哥各自带着媳妇孩子。
好几双眼睛都黏在李子游身上,见他望过去,忙不迭地朝他招手。
他们没往前凑,怕扰了这氛围。
只远远站着,大哥手里还攥着个没递过来的布包。
那股子舍不得的担忧,像晨雾似的,绕在人跟前,谁都看得真切。
李子游也朝他们扬了扬手,心里暖烘烘的。
只是目光扫了圈,没见着二伯父家的人,倒也不意外。
如今刚好不在村里,倒省了些不自在。
李子游刚牵着鹿转过身,爹娘和乡亲们也正准备送他往外走。
身后突然炸起一道大嗓门:
“三娃子,等等你王婶!”
转头就见王婶拎着个布包跑过来,身后跟着王叔,还听见她小声叨叨:
“都怨你,睡过头了吧?送三娃子这么要紧的事,差点就错过了!”
她身后还跟着王丫儿。
旁边站着个面生的书生,青衫磊落,正有些拘谨地走了过来。
王婶一把推开还在搓手的王叔,几步凑到李子游跟前,又拽过那书生,笑盈盈道:
“三娃子,给你介绍!”
“这是魏良才,丫儿的夫婿。可惜你走得急,赶不上他俩的酒席了。”
王丫儿脸“腾”地红透,跺了跺脚娇嗔:“娘!”
魏良才连忙拱手躬身,声音恳切:“多谢道长成全,魏良才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
李子游笑着点头:“望兄台往后多疼惜我家姐姐。”
话音刚落,王丫儿就拉着他往旁挪了挪,小声埋怨:
“你咋不早提醒?那幅画竟那般不堪入眼……”
李子游挠了挠头笑道:
“姐姐这不是成了缘分?我若事先说了,姐姐哪能那般自然呀。”
“哎呀,都怨你!”
李子游听到王丫儿的埋怨,笑着迎了过去。
见王丫儿红着脸没接话,又看李子游笑,魏良才忙不迭解释道:
“那幅画真不是我画的,生活所迫,是我一个同窗托我去别的地方帮忙捎的……”
李子游笑呵呵的说道:
“我懂,我懂,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用解释”
“何为成年人?”
“成家我懂,道长,这成年人是什么意思?”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将来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不用顾及他人。”
“如果有人想强制你站队,你就找我,本小爷罩着你! ”
“道长你应该自称贫道,这小爷不雅。”
“哈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本小爷说本小爷的,谁要有意见,让他来找小爷。”
“到时候本小爷可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想了想,掏出一本书——《污浊下的一股清流》,递给了魏良才。
做完这一切,他没回头,只朝身后挥了挥手,手也没抬地便往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