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八十多岁的高龄依旧硬朗。
在这村里人均寿命不到六十的年月,她早成了河柳村人人敬羡的老寿星。
没人说得清她身子骨为啥这么结实。
有人说她早些年啃的田里的萝卜,把底子养得好。
也有人说,是她操劳一辈子积了德,晚年才得这般清福。
此刻她正坐在里堂的藤椅上捻线。
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挽在脑后,虽背有些驼,
满脸的皱纹却像刻着温和的笑意,一双眼睛亮得很,连穿针都不用旁人帮忙。
“娘!”
李老二刚跨进门槛,看见藤椅上的身影,膝盖就先软了半截。
拉着二伯母就跪,两人“噗通”一声磕在了地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
二伯母也红着眼圈,跟着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头。
李老太太手里的线轴“啪嗒”掉在地上,先是愣了愣,浑浊的眼睛凑近了些。
待看清是二儿子那张既熟悉又添了些风霜的脸。
猛地撑着椅子扶手就想站起来,慌得声音都发颤:
“二儿!是你?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她伸手去扶,却因激动晃了晃,李老三连忙从旁搀住她的胳膊。
李老二夫妇这才敢起身,眼眶通红地看着娘。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反倒只憋出一句:
“娘,我回来了”。
李老太太攥着二儿的手,眼泪早涌了出来:
“好,好,回来就好……”
李老太太的目光很快就越过他们,落在了身后的三丫身上。
三丫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此刻却也绷不住,嘴角微微牵起,想挤出个温和的笑。
“这是……三丫?我的苦命孩子,真是你啊?”
老太太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往前伸。
“奶奶。”
三丫喊得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软意。
老太太点点头,又急忙问:
“那憨丫头呢,你妹妹怎么没跟你一起?”
李老二怕娘惦记,忙往前凑了凑插话:
“娘,您别担心,那皮妮子野得很,我怕她回村净闯祸,就让她跟着三娃子在京都待着,等安稳了再让她回来给您磕头。”
“也好,也好。”
老太太叹了口气,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眼里却闪过一丝失落:
“就是这丫头,打小就憨,也不知道常想着我这老婆子。”
说罢,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局促地站在三丫身后的李家旭,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是家旭吧?”
“都长这么高了?”
李家旭虽有些紧张,却还记得礼数。
连忙往前挪了挪步子,规规矩矩躬身行了礼,声音清亮:
“太奶奶。”
那模样,倒真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模样。
老太太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忙招手:
“快过来让太奶奶瞧瞧,几年不见,都成大小伙子了!”
正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正是李家兴。
小家伙攥着啃了一半的麦饼,看见堂屋里这么多人,也不怕生。
径直跑到李老太太跟前,仰着红扑扑的脸蛋,指着她的眼角,娇声娇气地问道:
“太奶奶,你怎么掉珠珠啦?”
老太太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太奶奶这是高兴的呀!”
她环顾着满屋子的人,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念叨:
“好啊,真是好!”
“家强媳妇的肚子都显怀了,过些日子家壮也要办喜事了。”
“咱们李家这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老寿星说的是!”
“您老肯定能长命百岁呢!”
“到时候说不定,等家强的儿子成婚,您还能抱上小来孙呢!”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正是恢复了样貌的张玄尘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道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跟先前的落魄模样判若两人。
李老三连忙迎上去:“道长,今天道观不忙吗?怎么有空下山了?”
张玄尘笑着拱了拱手:
“忙是忙,可再忙也得忙里偷点闲嘛!”
“这不是听上香的人说三姑娘回村了,贫道特意过来找她说点事!”
三丫闻言一愣,指了指自己:“找我?”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道长为啥要找自己。
难道是还在埋怨当年自己跟妹妹刚刚苏醒,一听说父母关进牢里的事情,就径直离开了?
三丫没多问,只朝张玄尘递了个眼神,率先迈步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外僻静处,三丫才停下脚步,转过身:
“道长有话不妨直说。”
张玄尘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三姑娘,贫道想带老黄出去一趟,了却早年恩怨。”
“云游观是那小子的心血,贫道思来想去,只有托付给你才放心,想麻烦你照料些时日。”
三丫心里的疑云瞬间散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那小子自然是指他的弟弟,她怎会拒绝。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的点了点头。
“多谢三姑娘。”
张玄尘眉眼间带着几分潇洒得意,递过钥匙补充道:
“观里只需照看香火,其余琐事简单处理即可,不费什么事。”
三丫接过钥匙攥在手里,“嗯”了一声。
张玄尘没再多言,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送走张玄尘,堂屋里的热闹劲儿又涌了上来。
李老三媳妇很快摆上满满一桌饭菜,李老太太被扶到上首,看着满屋子儿孙,笑得皱纹里都盛着暖意。
李家兴不管不顾,大口吃着;李家旭规规矩矩坐着,偶尔给太奶奶夹菜。
李老二夫妇和李老三说着京都琐事,一屋子欢声笑语,把日头都送沉了。
傍晚,夕阳把村道染成金红。
李老二手里提着两大包油纸裹好的礼品领着李家旭走在前头,三丫跟在身后。
三人停在魏良才的学堂前,李老二轻轻敲门。
门“吱呀”开了,门后立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垂挂髻,鬓边簪着素雅银簪,月白襦裙的领口、袖口绣着细巧兰草纹,虽家常却透着精致。
她身姿笔直,眼神清亮,见了生人不慌,只微微屈膝,声音温软利落:
“几位找谁?”
“魏良才魏先生在吗?老朽是来找他的。”
李老二拱手客气回话。
屋里传来脚步声,君元辰走了出来。
抬眼撞见三丫,眼睛瞬间亮了,连忙上前对少女道:
“云淑姐,这我认识!快让老人家进来!”
“哦哦,好的。”
被唤作陶云淑的少女连忙侧身让开。
动作间裙摆轻扬,不见半分毛躁,稳稳引着三人往里走。
学堂里飘着淡墨香,东间书屋门敞开着。
魏良才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支狼毫,案上摊着几册泛黄课业簿。
朱笔在纸上细细圈点批注,时不时抬手拂去砚台边墨尘,动作雅致。
听见动静,他放下笔起身,一身素色长衫,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书卷气。
他对着李老二瞧了两眼,虽觉面生,却先认出三丫,瞬间明了身份,忙拱手笑道:
“是李伯父吧?快快有请!”
说着引着三人往书屋走,还喊君元辰:
“元辰,快给伯父和三姑娘倒茶。”
李老二连忙摆手:
“魏状元何必客气!”
“这几年老朽一家多亏您离京时留下的院子,才在京都有安身之处。”
“唉,京都实在不好待,这不,老朽领着家旭回来了……”
后面的话没明说,魏良才却看懂了他的托付之意。
“李伯父这说的哪里话!”魏良才连忙接话,
“当年要不是四姑娘相助,我哪能顺利离京?”
“家旭往后就跟着我读书,您放心,我定尽心教他。”
李老二一听,皱纹都舒展开了,忙不迭点头:
“好好好!多谢魏状元!”说着便从三丫手里接过礼品递上,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魏良才没推辞,笑着朝君元辰递了个眼色。
君元辰连忙上前,接过礼品放在墙角柜上。
陶云淑端着茶过来,双手捧着递到李老二面前,动作轻柔合度。
几人围着案桌坐下,烛火摇曳,把一室话语烘得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