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酒楼。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道缝。
寒风呼地灌入,近处油灯火苗猛地一矮。
青衫身影踏入。
无声无息。
满堂鼎沸骤停,如同被一刀切断。
数十道目光,惊惧、探究,死死钉在那身影上。
沈浪。
目光平静掠过一张张僵硬的脸,落在说书案后。
天机老人须发如雪,慢悠悠呷着粗陶碗里的茶,眼皮微抬,浑浊眼底不见波澜。
“道长踏风雪而来,满城的风言风语,也跟着灌进了老朽这耳朵里。”
老人放下茶碗,“都说嵩山藏经阁的《易筋经》,如今在道长怀里。”
枯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边那根毫不起眼的乌木短棒——天机棒。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沈浪嘴角微扬,笑意漠然。
“秦孝仪父子,冢中枯骨,吠得再响,也咬不到贫道衣角。一部经书罢了,抽空再让他们魂归极乐。”
他向前踱了两步,步履从容,目光如古井深潭。
“只是这江湖,”声音冷冽。
“千百年来,说破天,不过四个字——以武为尊。任你舌灿莲花,道理通天,名动九州,若拳头不够硬……”他轻轻摇头,“终究镜花水月,空谈。”
天机老人浑浊眼中,精光一闪即隐,化为深潭。他深吸,缓吐,气息悠长沉凝。
“道长快语,字字如刀,剖开浮华。”老人声音低沉沧桑,“武为尊…不错。然武之极境,又在何处?”
目光投向虚空,似穿透斑驳屋顶。
“老朽这天机棒,蒙江湖抬爱,忝列兵器谱首位多年。”
声音带着奇异韵律,敲在人心上。满堂皆惊,说书人竟是天机老人!
“然则,棒是何物?我又何物?”
无形之“势”悄然弥漫。
他、乌木棒、说书案、炭火、满堂惊惧,仿佛融入了这片空间。烛火明灭在他脸上,人影似随时会化烟消散。
“棒非棒,是手臂之延伸,心意所指。”声音飘渺。
“我非我,是天地一缕气机,因缘暂聚。无棒无我,棒我两忘。心意所至,万象可为棒,亦非棒。此境,脱器之桎梏,近道矣。”
话音落,保定楼陷入奇异的“静”。空气流动、炭火爆裂、心跳声,似被无形韵律抚平。
近处酒客心头澄明,恐惧消散,只余空茫宁静。
沈浪静听。眼中漠然褪去,化为纯粹欣赏。
他微微颔首:“妙。返璞归真,天人交感。无棒无我…前辈心性修为,沈浪佩服。”
天机老人面无得色。
沈浪话锋陡转,平静却锐利:“可惜……”
“可惜什么?”天机老人目光迎上,澄澈如古潭。
“可惜武道之争,非止心境。”沈浪目光如炬,似能穿透那层空明,“此境遇强敌,守成有余,破敌不足。”
他缓步走向桌边,随手提起粗陶茶壶。
“境界虽高,仍需根基承载。您可听说过大力出奇迹!”沈浪边说,边向一只空碗倾倒茶水。水流如线,注入碗中。水面迅速升高,眼看就要满溢而出!
诡异的是,那水面堪堪升至碗沿,竟凝滞不动!
茶水在碗口形成一道微凸的弧面,张力紧绷,却一滴也未溢出。仿佛有无形之力约束着水流。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死死盯着那碗将溢未溢的茶。
“内力为武道本源,”
沈浪声音平稳,如同那碗悬停的茶水,“如江河奔流,生生不息,方有破障碎碍之力。”
他轻轻放下茶壶,那碗茶水依旧稳稳当当,水面如镜。
天机老人瞳孔微缩,盯着那碗茶,枯瘦的手指在乌木棒上轻轻一颤。
“至于招式…”沈浪声音再起。他放下茶壶后,并未走回原位,而是就那样随意地站在桌旁,双手自然垂落,青衫静止,整个人仿佛彻底放松下来,再无任何动作。
他不动了。
天机老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死死盯住沈浪——那看似随意的站姿,那放松的肩颈线条,那自然垂落的手臂角度……在他这等宗师眼中,竟演化出无穷后招!
每一个细微的姿态,都蕴含着至少三种攻守变化,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更可怕的是,这些变化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如流水,如微风,自然而然地将所有可能的破绽封死、弥补、转化!
无懈可击!
真正的无懈可击!仿佛他站在那里,便是一堵没有缝隙的墙,一片无法逾越的深渊!
天机老人纵横江湖一甲子,从未见过如此完美、自然的“存在”!
这已非招式,而是武学精义彻底融入骨血后的“无招”!举手投足,呼吸吐纳,皆为法度。完美得令人窒息!
“嗤……”
一声极轻的吐气从天机老人唇间逸出。他挺直的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
脸上空明之色尽褪,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看透结局的释然。
一丝落寞闪过眼底。他紧紧握了一下天机棒,指节发白,随即缓缓松开。
那根曾令无数英雄折腰的乌木短棒,在这一握一松间,彻底黯淡。
“呵……”天机老人发出一声低笑,满是苍凉感慨。
他缓缓抬头,目光疲惫扫过死寂大堂,扫过一张张震撼茫然的脸,最终,落在沈浪腰间那柄形式奇古的夺情剑上。
“道长所言…字字如刀,剖筋剔骨。”
声音沙哑,尘埃落定,“无棒无我,终究镜花水月,敌不过道长这生生不息的江河本源,更敌不过这…浑然天成的无上法度…”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撞响:
“老朽…服了!心服口服!”
目光灼灼,盯住夺情剑。
“江湖代有才人出!兵器谱虚名,早该易主!自今日起——”
斩钉截铁,响彻楼宇:
“天下第一,唯逍遥王沈浪!唯此——夺情剑!”
“爷爷!”角落里的孙小红猛地站起,小脸涨红,泪盈于睫。
粗木桌子被她带得一晃,“哐当!”桌上粗陶茶碗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碎裂声刺耳,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