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尚抵着那片枯叶，脉络如蛛网横斜，背面上朱砂点痕排成三列，不似天然纹路。她未动，只将气息沉入腕底，借指腹微不可察的震颤引出《心音谱》残音，一圈圈漾开，扫过庭院四角、檐下瓦当、墙头青苔——无异样。无人藏匿，亦无机关运转之声。
她这才缓缓抬手，将枯叶折作两段，嵌入琴匣夹层暗格，合拢时发出轻响，如同锁住一段未启之言。
“青霜。”她唤。
鹅黄衫子的身影从廊下奔来，脚铃叮当。“在呢，姑娘。”
“备茶。”她语气平缓，“迎客。”
青霜一怔：“有客？”
“林婉清，已至门外。”她说罢，整了整袖口，步向庭中凉亭。素衣广袖拂过石阶，银铃耳坠轻晃，却不闻其声，唯有风过耳际的微响。
她在琴案前落座，十指交叠置于膝上，未抚琴，却以极低频的震波悄然激发《心音谱》中的“听心律”。此音无形无相，只在方寸之间流转，专为探察近身之人的情绪起伏而设。她垂眸，指尖轻搭琴面，像只是随意安放，实则内息已随音波潜行。
不过片刻，一道杏色裙裾穿过月洞门，步履轻盈，笑意盈盈。
“谢姐姐久居江南，可还记得京中春色？”林婉清立于亭外，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温婉，“我慕名而来，不知可有叨扰？”
“怎会。”谢昭宁抬眼，唇角微扬，“能得姐姐亲临，是这旧宅生辉。”
两人落座，青霜奉茶退下。瓷盖轻碰杯沿，一声脆响后，四下静谧。
林婉清执盏浅啜，目光含笑：“都说你琴艺冠绝京城，昨晨屋脊一曲，连宫墙都为之震动，可是真的？”
谢昭宁垂睫：“不过是闲来拨弦，惊扰了谁家铜雀罢了。”
“可不止呢。”林婉清轻笑，“听说镇北王亲自登门，立于屋脊之下，与你并肩而立，连禁军都不敢上前一步。”
谢昭宁指尖微动，音波悄然掠出。她仍微笑：“王爷路过而已，何至于此。”
话音落，她察觉对方心跳略滞，呼吸微缩——忌惮，而非嫉妒。
她顺势柔声道：“其实我自江南归来，朝堂风云、权位之争，一概不知。倒是听人说礼部这几日风波不断，姐姐在京中多年，可愿为我解惑？”
林婉清眸光一闪，随即舒展眉目：“你也听说了？说是左侍郎弹劾右丞相结党营私，可查无实据，反倒牵出几位御史曾收受沈家年礼……”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些事，终究离我们远了些。”
谢昭宁轻轻点头，指尖在琴面上划过一道虚线，音波压缩成束，试探性地扫过对方提及“沈家”时的心绪。
刹那间，波动反馈：右手轻微抽搐，呼吸节奏紊乱半拍。
说谎。
她不动声色，转而笑道：“倒是我更关心那些闲话。都说王爷们各有所属，唯独镇北王独来独往，倒是清净。”
林婉清眼神微闪，脱口而出：“他虽不表态，可近来常出入沈大学士府邸，连晚宴都去了三次……”话出口，她忽觉失言，忙掩唇一笑，“哎呀，我也是听人提起，作不得准的。”
谢昭宁心中明了，面上只作懵懂：“真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他最厌烦这些应酬。”
“谁说不是。”林婉清恢复从容，“可有些人啊，避不开的。”
二人相视一笑，气氛重归和煦。话题转至诗会花事、绣坊新样，言语轻快，宛如闺中密友。
一盏茶尽，林婉清起身告辞。
“城中不少姐妹都想见你。”她临行前说道，“改日聚一聚，也好让你认认人。”
谢昭宁送至亭边，颔首：“好啊，我久居乡野，最喜听姐姐们讲京中趣闻。”
林婉清含笑而去，裙裾翩跹，消失在月洞门外。
青霜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姑娘，她说的可是真心？还是有人指使？”
谢昭宁望着那片飘落的梧桐叶，缓缓道：“七分真，三分试。”
她闭目，回溯方才情绪波动轨迹。提到“镇北王”时心神紧绷，是忌惮；言及“沈家”时手颤气促，是掩饰；而对她的敌意并不深，反倒有种急于证明自己价值的急切。
“她是受人所托。”谢昭宁睁眼，“来探我虚实，也想看看我是否真如传闻般锋芒毕露。”
青霜皱眉：“那咱们还见吗？万一是个局？”
谢昭宁起身，走向琴案。“见。”她说，“不仅要见，还要让她觉得，我不过是个爱听八卦的闺秀。”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洒金笺纸，提笔欲书。
青霜凑近看，不解：“您这是……扮傻？”
“不是扮。”她指尖轻点琴弦，一声清响荡开，“是让她们先看错我。”
笔尖蘸墨，她写下第一句：“昭宁久居江南，不通世务，然闻京中诸位姐姐才貌双全，心向往之……”字迹娟秀，语气娇憨，仿佛真是一位初回京城、怯于人前的世家小姐。
写至此处，她停笔，凝视纸上墨痕渐润。
窗外风起，吹动帘幕一角，拂过琴匣边缘。那枚藏有枯叶的暗格微微发烫，似有余音仍在震荡。
她未觉，只将笔搁下，伸手抚过琴面。
音波再次启动，这一次，她不再局限于听心律，而是以极细密的频率编织一张无形之网，缓缓铺展向宅院外围。每一缕波动都带着特定指令——搜寻是否有重复的脚步轨迹、是否有隐藏的标记残留、是否有人在远处监听。
三巡之后，她收回内息。
无异常。
但她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试探。林婉清背后之人，正透过层层贵女之口，悄然织网。而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撕破它，是钻进去。
青霜捧来桂花糕，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您不吃点东西？”
谢昭宁摇头。“甜食入口即化，留不住。”她说，“唯有谎言，嚼久了才有滋味。”
她重新执笔，在信末添了一句：“若蒙不弃，盼邀一二知己小聚，听些趣闻琐事，便足慰归心。”
落款时，笔锋微顿，最终写下“昭宁敬候”四字，端庄而不失谦柔。
青霜看着那封信，忽觉眼前之人与往日不同。仍是那张温婉面容，仍是那副柔声细语，可眼神深处，已不见半分犹疑。
“姑娘……”她低声问，“接下来，真要去赴这样的聚会？”
谢昭宁将信纸折好，放入锦囊，递给她。“去。”她说，“我要让她们亲眼看见——那个只会抚琴的谢昭宁，回来了。”
青霜接过，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谢昭宁忽然开口：“等等。”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西北方向。那里宫墙高耸，檐角飞挑，阳光照在琉璃瓦上，泛出冷金色的光。
她闭目，再次催动《测心引》变式，将音波压缩成一线，直射宫门深处。
三处心跳，依旧同步起伏。
她睁开眼，眸光清冽如霜雪初融。
“告诉玄影，”她说，“盯住沈府进出之人，尤其是夜间来访者。”
青霜应声而去。
书房内只剩她一人。她坐回案前，手指轻叩琴弦，一声短音铮然响起。
窗外梧桐叶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