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仍残留着那缕青布碎屑的粗粝触感,袖口微敞处,一星灰褐粉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未言,只将碎屑捻入掌心,缓步走入营帐。帐内烛火摇曳,映得琴匣边缘泛出温润玉光。她取出小琴置于案上,第七弦轻颤,昨夜封存的那一段杂音乐段悄然浮现——低音区第三拍,半音微倾,如风掠枯苇。
她闭目凝神,《心音谱》自心脉缓缓铺展。指腹抚过弦面,那段音律再度响起。刹那间,空气似被无形之手拨动,细微震波扩散而出。与此同时,她从袖中取出香囊残片,银针挑开缝线,粉末倾落于玉碟之中。松枝点燃,苦艾与干松蕊的气息混着灰藜籽的涩味袅袅升起。
琴音与香气在空中交汇。
谢昭宁猛然睁眼,胸口一阵滞闷,心跳迟了半拍。不是毒,却比毒更险——这气味竟能扰乱《心音谱》的律动,使感知出现短暂错位。她迅速收力,指尖压住第七弦止音,额角已沁出薄汗。
“不是迷魂,是控心。”她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如泉流石隙。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南药志》,一页页翻过,直至指腹停在“灰藜籽”条目下:“性温,微辛,久燃生烟,可致神思恍惚,易受言语牵引。”再对照苦艾驱邪、松蕊安神之效,三者本为牧民常用香料,然一旦按特定比例焚烧,竟会生成一种极难察觉的情绪诱导之气。不伤性命,却能悄然削弱判断,使人顺从暗示。
她合上书卷,眸光渐沉。使节并非主谋,甚至不知自己已被利用。真正目标,是他即将面见的边境首领。若其在议事时吸入此香,神志受扰,极可能听信“天示”之言,贸然南侵。战火一起,幕后之人便可隐身其后,借刀杀人。
帐帘掀动,玄影无声而入,单膝点地。
“属下依令跟踪使节归驿。子时前后,有一蒙面人潜入偏帐,停留不足半刻钟,离去时手中无物。”他语速极轻,字字清晰,“但属下发现,其靴底沾有苍云堡西侧沙丘特有的红泥。”
谢昭宁目光一凝:“香囊被人动过。”
“正是。”玄影垂首,“原香囊应由使节亲佩,但其返程后气息紊乱,步伐虚浮,似曾昏厥片刻。极可能是趁其失神时调换或加料。”
她缓缓起身,走到案前,将玉碟中粉末拢入小瓷瓶,封口后置于琴匣夹层。那一星碎屑也被她小心收起,夹进《南药志》页间。
“他们要的不是刺杀,是混乱。”她说,“让首领在不清醒中下令开战,让镇北军被迫迎战,让朝廷无暇追查真相。”
话音未落,萧景珩步入帐中。玄甲未卸,肩头还沾着夜风带来的细沙。他神色沉静,目光扫过案上玉碟与熄灭的松枝,已知端倪。
“西侧沙丘发现足迹。”他开口,声线低稳,“单人往返,脚印深浅不一,刻意伪装成巡卫误踏。但泥痕新鲜,距今不过两个时辰。”
谢昭宁抬眼看他:“对方已开始行动。”
“不只是行动。”萧景珩走近,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在测试。今日换香囊,明日便可换祭香、换熏炉、换整个议事大帐的焚料。等首领彻底依赖那股气味定神,便是他们发难之时。”
帐内一时寂静。烛火跳动了一下,映在他右眼角那道淡疤上,添了几分肃杀。
谢昭宁指尖轻扣琴匣边缘,忽道:“你可记得江南梅雨季,老医馆外挂的避瘟香?也是这般配伍,只是剂量极轻,只为安抚病患焦躁。如今这香,却是把良方炼成了刃。”
萧景珩望着她,眸色渐深:“你当年用琴声稳住发热百姓,如今却有人用气味搅乱人心。同是无形之物,一个救人,一个害人。”
她点头,不再言语。
玄影再次禀报:“营地外围已加派暗哨,但属下怀疑……对方或许有内应。否则无法精准掌握使节行踪与守卫换岗间隙。”
萧景珩眼神一厉,却未发作。他转身走向地图案,指尖落在苍云堡西侧一条隐秘山径上:“这条道通向旧猎户驿站,平日无人问津。若有人从中潜入,确可避开主哨。”
谢昭宁走到他身旁,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移动:“香囊制作者熟悉边地习俗,懂药理,还能接近使节——此人绝非寻常刺客。”
“是布局者。”萧景珩收回手,“藏在暗处,不动声色种下因,等果熟自落。”
她忽然伸手,覆上他按在地图上的手背。掌心微凉,却坚定无比。
“我们不能等果熟。”她说,“必须找到那只递香的手。”
萧景珩低头看她,片刻后反手将她的手指轻轻握住。两人并立于地图之前,烛光将身影投在帐壁,交叠如一。
玄影悄然退至帐外守候。
帐内,谢昭宁重新打开琴匣,取出小琴。她并未弹奏完整曲调,而是以指腹反复摩挲第七弦,将方才推演的所有情绪波动——恐惧、诱导、伪装、压抑的狂热——逐一凝练成一段短促音节,封入琴弦深处。这是她独有的记录方式,唯有《心音谱》能解。
“若有第二枚香囊出现,我必能识破。”她轻声道。
萧景珩点头:“我会命玄影彻查近日进出营地的药材来源,尤其是民间药贩与驿站供香。”
“还有使节随从。”她补充,“最易被收买者,往往是看似无关紧要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决意。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轻微脚步声。玄影掀帘而入,手中多了一枚染泥的布条,约两寸长,边缘焦黑,似曾被火燎过。
“属下在沙丘后侧灌木中发现此物,与使节腰带材质相同。应是挣扎时撕落,沾有香囊粉末残留。”
谢昭宁接过布条,指尖刚触,琴弦便微微一震。
她闭目,《心音谱》悄然探出。刹那间,一股混杂着惊惧与被迫服从的情绪波动涌入心头——那人佩戴香囊时,并非自愿,而是被某种力量逼迫接受。
她睁开眼,声音冷了下来:“这不是传递,是植入。他们给使节戴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萧景珩接过布条,仔细查看缝线纹路,忽而目光一凝:“这针脚……不是牧民手艺。”
“是宫中绣坊常用的回纹锁边。”谢昭宁接道,眸光骤亮,“这种技法,只用于皇室赏赐之物。”
帐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两人同时想到一人——能出入宫廷、掌控香料、精通药理、又与边境有所关联的存在。
但谁也不能说出那个名字。
萧景珩将布条收入袖中,转身走向帐门。他站在帘前,背影挺拔如松。
“传令下去,封锁西侧山径,所有进出人员严查随身物品。”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另,调三名可信医官,彻查近三日营地所用熏香与药材名录。”
玄影领命而去。
谢昭宁走到他身后,轻声道:“他们想让我们打起来,也想让他们不得不打。但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萧景珩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烛光映着她眼底的清明,像雪后初晴的湖面。
“你说过,声音能救人。”他低声道,“现在,它也要学会斩断阴谋。”
她点头,握紧了琴匣。
帐外风起,吹动旗杆上的布幡发出轻响。远处沙丘轮廓隐没在夜色中,仿佛蛰伏的巨兽。
谢昭宁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上那条通往旧驿站的山径,转身将小琴收入匣中。
琴弦余震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