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书斋内,灯火长明。年轻的秦王嬴政屏退了侍从,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之后。空气中弥漫着简牍的墨香与微尘的气息,但他的心神却沉浸在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争里——一场决定未来帝国灵魂的思想抉择。
案几的左侧,是吕不韦主持编纂、不久前才呈送上来的《吕氏春秋》。这部号称囊括“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的煌煌巨着,以其博杂着称,兼收儒、道、墨、法、阴阳、名、农等各家学说,试图勾勒出一幅“兼王霸、综百家”的治国蓝图。吕不韦在献书时,曾意味深长地说:“此书乃为王者之鉴,博采众长,不拘一格,方能调理阴阳,协和万邦。”
嬴政随手翻开一卷,是《贵公》篇,强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主张君主当去私欲,行公道。他又翻开《用众》篇,提倡“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认为君主应善于任用不同才能之人。这些思想,初看颇有胸怀博大、海纳百川的气象。
然而,嬴政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博杂,有时也意味着模糊与妥协。这种“兼收并蓄”,在经历了赵国童年那般极致混乱与不确定性的他看来,隐隐透着一种软弱和优柔。吕不韦的这套理论,像是一个试图调和所有味道的大鼎,最终可能煮出一锅失去本身锋芒的温吞羹汤。它承认差异,包容异见,但这对于渴望绝对掌控、渴望划一清晰秩序的嬴政而言,显得过于……迂阔了。
他想起了邯郸街头的斗殴,无人制止;想起了那些贵族子弟的欺凌,无人主持公道;想起了仆役的背叛,人心难测。吕不韦的理论,能根除这些吗?它能确保律令之下,人人绝对服从,不敢生异心吗?它能建立起一个如臂使指、精准高效的庞大国家机器吗?嬴政内心深处的答案是否定的。吕不韦的“杂家”,更像是一种基于太平盛世的理想化设计,而他所处的,是一个需要铁腕终结数百年战乱、需要强力凝聚刚刚征服的广袤疆土的现实。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投向了案几的右侧。那里,是几卷看似不起眼,却仿佛带着森然寒气的竹简——来自韩国公子韩非的着作。这些文章,是由他的廷尉李斯(曾是韩非的同窗)小心翼翼推荐上来的。
嬴政拿起其中一卷,标题是《五蠹》。开篇便以进化论的观点,犀利地指出“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直言不讳地宣称儒家、纵横家、游侠、患御者(逃避兵役者)、商工之民为国家的五种蛀虫,主张“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
这冰冷、直接、甚至有些刻薄的论断,如同一把淬火的青铜剑,瞬间刺破了吕不韦那温和博杂的面纱,直指嬴政内心最深处!
又翻开《显学》,韩非对当时显赫的儒、墨两家进行了无情的批判,认为他们的学说“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强调君主治国不能依赖这些无法验证、空谈仁爱的学说,而必须依靠可以考核、能够强制执行的“法”、“术”、“势”。
“法者,编着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法律要成文,公开,让所有人知晓,一体遵循。
“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权术是驾驭臣下的手段,依据能力任命官职,根据名分追究实绩,掌握生杀大权,考核臣子能力。
“势者,胜众之资也。”——权势是能够制服众人的资本。
这套理论,构建了一个清晰、冰冷、高效到极致的统治模型。它将国家视为一架精密的机器,君主是唯一的操控者,法律是运转的规则,官吏是执行的零件,而百姓,则是需要被严格管束、驱策以实现国家目标的对象。它不留情面地剥去了道德、情感、仁义那层温情脉脉的外衣,直指权力的核心——控制与服从。
嬴政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韩非的文字,仿佛不是写在竹简上,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心间。这与他童年所经历的混乱形成了最极致的反差,也为他内心那股渴望秩序、渴望掌控的黑暗火焰,提供了最完美的理论燃料和蓝图!
吕不韦的包容,意味着妥协,意味着承认差异和不确定性的存在。而韩非的绝对,则承诺了清除一切差异,消灭所有不确定性!用严刑峻法威慑,用权术手段驾驭,用至尊权势压制,将整个天下都纳入一个不容置疑、不容违背的单一轨道。
他想起了被欺凌时无人主持的“公道”,韩非告诉他,法律就是唯一的公道,且必须由君主独家定义。
他想起了人心的叵测与背叛,韩非告诉他,不要相信人心,要用“术”来窥探、控制、考核,用“势”来使其畏惧、服从。
他想起了六国的纷争与制度的杂乱,韩非告诉他,必须“废先王之教”,“以法为教”,统一思想,统一标准,打造一个从思想到行动都整齐划一的帝国。
这太契合他的需求了!这不仅仅是治国方略的选择,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救赎。韩非的理论,为他童年的创伤提供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用绝对的秩序,覆盖所有的混乱;用冰冷的规则,禁锢多变的人心;用永恒的掌控,对抗命运的无常。
相比之下,吕不韦那套显得苍白无力,甚至……碍事了。吕不韦本人,那个权倾朝野、仿佛无所不能的“仲父”,其存在本身,不就是对君主绝对权势(“势”)的一种挑战和分割吗?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他放下韩非的竹简,指尖感受到的仿佛是金属的冰凉。殿外的夜色浓重,但他心中却仿佛点亮了一盏指向未来的、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灯。
“兼收并蓄,终难成器。”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斋内回荡,“唯有以法为绳,以术御下,以势临天下,方能铸就万世不移之铁桶江山。”
“吕氏春秋,可以观,但不可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堆驳杂的竹简,如同审视一堆过时的杂物。“而韩非之言……方是帝道真髓!”
这一刻,青年嬴政在思想的十字路口,做出了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抉择。他抛弃了包容与调和,拥抱了绝对与掌控。法家的冰冷剑锋,即将成为他塑造帝国、也是扭曲现实的最强大工具。而潜藏在历史阴影中的劫火,似乎也在这份对“绝对”的极致认同中,发出了无声的欢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