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被安排在东跨院一处名为“听竹轩”的独立小院里。
院子不大,却极为雅致。
几丛翠竹,一湾流水,假山石上攀着青苔,空气里浮动着雨后泥土的微腥与竹叶的清香,将主院那股沉重的药味彻底隔绝在外。
初至扬州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了。
炒豆儿此刻正坐在窗下的梨花木圆凳上,小小的身子趴在窗台上,两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月亮升起来了,清清冷冷的,挂在竹梢上。
她的小脑瓜里,正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在船上时雪雁姐姐跟她说的那些话。
什么“烟花三月下扬州”,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还有瘦西湖、个园、何园……那些只在话本子里听过的名字,如今就近在咫尺。
她回过头,想问问仙师什么时候能带她去瞧瞧。
却见陈玄正倚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专心致志。
灯火下,他侧脸的轮廓分明,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炒豆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生怕打扰了他。
“想说什么?”
陈玄头也未抬,声音淡淡地传来。
炒豆儿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
“仙师,我……我就是想问问,咱们这次会在扬州待多久呀?”
陈玄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此番南下,本就是为林姑娘探亲,自然以她为主。”
“她难得回来一趟,少则月余,多则数月,都是有的。”
炒豆儿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数月!
那岂不是能把扬州城逛个遍了?
她心里的那点小雀跃,几乎要藏不住,身子都忍不住轻轻晃了晃。
她眼珠一转,试探着问:
“那……仙师想不想出去逛逛?”
“雪雁姐姐说,扬州的瘦西湖比京城的昆明湖还要秀气,二十四桥的月亮比天上的都好看。还有个园的竹子,何园的水,都一等一的妙。还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末了,才用一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的眼睛望着陈玄。
陈玄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
他看着小丫头那副“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快答应吧”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这丫头,自己想出去玩得紧,偏偏还要打着他的旗号。
她也知道,若是自己不去,她一个丫鬟,断没有私自跑出去游玩的道理。
陈玄不忍让她失望,便将书卷合上,放在一旁。
“若有闲暇,去领略一番这淮扬风物,倒也不错。”
“哇!”
炒豆儿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那是不是……是不是等仙师治好了林老爷的病,咱们就能去了?”
陈玄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炒豆儿乐得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就乖乖地坐回原处,双手托腮,又开始美滋滋地幻想起来,只是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弧度,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陈玄的目光,越过她,望向了窗外那轮清冷的弯月。
他的心神,却回到了下午那个压抑的书房。
在与林如海对峙的那一刻,他曾悄然运转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法力,试图探查林如海的病根。
这本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可结果,却让他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在京城贾府,他每一次动用法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都能感觉到一股冥冥之中的窥探与压制。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时刻监视着他,限制着他。
那是师父口中的“天道”。
可就在方才,在那林府的书房里,他的法力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天道,沉默了。
就好像,这扬州城,是它暂时遗忘或无力顾及的角落。
这让他对所谓的天道规则有所猜测。
而为林如海治病,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之所以说什么“舟车劳顿,不急于一时”,自然是托词。
因为,他察觉到林如海这个病,似乎并不简单。
寻常的病症,是脏腑的衰败,气血的枯竭。
可林如海的身体,虽然机能衰竭,却不像单纯的病变。
那股生机流失得太过异常。
更像是一个扎了窟窿的水袋,无论往里灌多少水,都会从那看不见的破口处,一点一滴,源源不绝地流失殆尽。
这背后,恐怕牵扯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在没有弄清楚那个“窟窿”的来历之前,贸然动手,未必是好事。
陈玄收回思绪,闭上双眼,心神跨过千山万水,落在登仙楼上那枚“千里鉴”上。
确认宁国府暂无异动,陈玄这才盘膝坐于榻上,阖目入定。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听竹轩的宁静。
“笃,笃笃。”
炒豆儿早已醒了,正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闻声连忙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林府的管家忠叔。
他比昨日更显恭敬,对着炒豆儿先躬了躬身,才压低声音道。
“姑娘,陈先生可起身了?”
“我家老爷,请先生过去,共用早膳。”
炒豆儿不敢做主,回头看了一眼。
陈玄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打坐,正立在窗前,看着晨光中的竹影。
他转过身来。
“有劳忠叔了。”
“我随后就到。”
忠叔得了回话,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下。
陈玄带着炒豆儿,穿过回廊庭院,来到主院的花厅。
一进门,便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花厅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窗明几净,摆设清雅。
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旁,林如海与林黛玉已经端坐着。
桌上摆着十数道菜肴,虽不如贾府中华贵讲究,却也精致,香气四溢。
看着不像早膳,倒像宴席。
旁边伺候着的如眉、紫鹃几个丫鬟,一个个垂手肃立。
林如海换了一身家常的杭绸直裰,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头还不如昨日,双眼还透着一股青色,显然昨夜没睡好。
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在陈玄进门的那一刻,便牢牢锁定了他。
林黛玉坐在他下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掐花对襟小袄,愈发显得身姿纤弱。
她低着头,小口地喝着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朝着门口瞟来。
看见陈玄,她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更快地低下了头,耳根处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随即又抬起头来,若无其事看向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