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眼睛越亮。
“如此一来,非但不会亏钱,说不定……”
她故意顿了顿,俏皮地眨了眨眼,对着三人打趣道。
“说不定,还能给咱们自个儿,挣出一份嫁妆钱呢。”
“……”
此言一出,水榭旁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迎春惊得小嘴微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惜春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将……将女儿家的东西,卖到外头去?
还要……挣钱?挣嫁妆?
这……这也太离经叛道了!
她们当初做这个,不过是闺阁中的一点雅趣,是姐妹们凑在一处的玩闹,何曾想过这些。
唯有探春,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没有像迎春那般惊慌,也没有立刻反驳。
那双总是闪着光亮的杏眼微微眯起,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衣角。
府里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她比谁都看得清楚。
外头瞧着还是金玉满堂的架子,内里却早已是处处亏空。
她虽有心,有才干,可恨自己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
可林姐姐方才那番话,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她心中的迷雾。
挣钱。
自己挣钱。
这个念头,如此大胆,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力。
若是……若是真能成,这或许不仅仅是画社的一条出路。
更是……一条她们自己的路。
可很快,探春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她那双总是闪着精光的杏眼,此刻也黯淡了几分,直勾勾地盯着水榭外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久久没有言语。
迎春吓得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林妹妹,你……你可别胡说!”
“女儿家的东西,怎么能……怎么能拿到外头去卖。”
她急得脸都红了,仿佛林黛玉说的是什么伤风败俗的骇人之语。
“这要是让老太太、太太们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说我们呢。”
惜春也难得地皱起了眉,将头撇到一边。
“不成体统。”
她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便不再言语,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水榭里的气氛,瞬间从方才的鲜活热烈,跌入了冰点。
秋风卷着残菊的清苦气息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林黛玉的话,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惊起了满池的涟漪,却又迅速被那幽深冰冷的潭水所吞没。
挣嫁妆?
这三个字,对于这些自出生起命运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深闺贵女而言,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又是何等的……荒谬。
她们的价值,在于家世,在于品貌,在于将来能为家族换来怎样的联姻。
何曾与“挣钱”这两个字,有过半分干系。
那是商贾市井之徒才做的事。
唯有探春,一言不发。
她没有像迎春那般惊慌失措,也没有像惜春那样立刻否定。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那根葱绿色的宫绦。
林黛玉的提议,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那片早已密布愁云的天空。
将画册卖到外头去。
这个念头,带着一股野草般的,蓬勃而又危险的生命力,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府里如今是什么光景,她比谁都清楚。
她有心,有才,有不输男儿的志气与手段。
可恨自己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家,人微言轻,在这深宅大院里,又能做什么?
不过是看着这座大厦,一日日地倾颓下去,在无能为力的焦灼中,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几乎可以预见的命运。
可林姐姐的话,却让她看到了一丝光。
一丝能由自己亲手抓住的光。
若是……若是真能成呢?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可随即,更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难。
太难了。
难处不在印书的银钱,也不在售卖的渠道。
真正的难处,是这世道,是这规矩,是这荣国府赫赫百年的脸面。
她们是国公府的小姐。
是金尊玉贵,养在深闺,将来要入主高门的贵女。
怎能与“商贾”二字沾边?
这事若是传出去,她们姐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整个贾府,都会沦为京中的笑柄。
这堵无形的墙,太高,太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弃吗?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点刚刚燃起的火星,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
探春不甘心。
她真的不甘心。
林黛玉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迎春的怯懦,惜春的冷漠,还有探春眼中那激烈的挣扎。
她似乎看穿了探春心中那道最高的墙。
她轻轻一笑,走过去,拉起探春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三妹妹,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的声音轻快,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咱们是闺阁里的女儿家,自然不方便抛头露面,去跟外头的掌柜伙计打交道。”
“咱们只管在府里,摆弄咱们的画社,画咱们的画,写咱们的字。”
“至于外头那些跑腿、算账、卖东西的俗事……”
林黛玉眼波一转,看向探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交给别人去做,不就行了?”
探春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是啊。
她怎么就钻了牛角尖。
她们不必亲自下场。
她们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能替她们在外面奔走的人。
一个既懂得生意门道,又信得过,还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不露半分痕迹的人。
一个身影,瞬间从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宝姐姐!”
探春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黛玉弯起唇角,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
就是她。
薛宝钗。
探春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薛家本就是商贾出身,对这些经营之道,是刻在骨子里的。
宝姐姐为人处世,更是稳重周全,八面玲珑,府里上下,谁不赞她一声“会做人”?
由她出面,再妥当不过。
一来,薛家做生意,是天经地义,无人会觉得奇怪。
二来,宝姐姐心思缜密,定能将此事安排得滴水不漏,绝不会将她们几个牵扯进来。
她们只需要在内宅之中,安安稳稳地当她们的“画师”,等着外头送银子进来。
这……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