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咖啡的手指在松动的木板边缘抠出一道白印。
雨水顺着吧台缝隙滴进暗格,他能听见纸张被泡软的窸窣声——那是奶奶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奶奶总说,老酒馆的魂不在酒里,在记不住的那些事里。他对着水声呢喃,指腹擦过木板缝隙里的酒渍,那是他十二岁第一次偷喝龙舌兰时洒的。
暗格一声弹开,一本牛皮纸包着的本子浮上来,封皮上心安剂三个字被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
他把本子贴在胸口捂了三秒,水珠顺着锁骨滑进衣领。
翻开第一页,奶奶的钢笔字力透纸背:承之酒,冷萃咖啡打底,苦艾酒压后,柠檬金酒提气——给那些心里压着大石头的人。最后一行小字被红笔画了圈:槐花是药引,阿芸最爱的味道。
阿芸是他母亲。
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他踉跄着冲进后巷,雨水砸在老井的青石板上,青苔滑得他几乎栽进井沿。
可当他探身去捞井里的槐花时,指尖触到的不是泥水,是半干的槐花瓣——不知谁提前晒在井台边,被雨冲下去又浮起来,像撒了把碎月亮。
奶奶。他低笑一声,把槐花攥进手心。
回吧台时水已经漫到腰际,他脱了衬衫垫在操作台上,将三种酒液按配方比例倒入铜壶。
冷萃咖啡的苦先漫出来,苦艾酒的涩跟着缠上来,最后注入柠檬金酒的刹那,整间酒馆突然有了阳光的味道。
这次不是为谁而调。他对着铜壶哈气,水珠在壶壁凝成雾,没说完的话
酒液注入最后一口未淹的铜壶时,壶底的水痕突然裂开半行字。
李咖啡的呼吸顿住——那是用钢笔写的,墨迹被水浸得模糊,却能辨出雁字回时,风未停。
叮——
门帘被风掀开,孟雁子的雨靴碾过积水冲进来。
她制服领口的社区徽章还在滴水,发梢滴下的水在地面砸出小坑:李咖啡!
水位还在涨,你疯了——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落在铜壶上。
李咖啡把壶底转向她:我妈说,真正的诗不该印在纸上。他指了指井壁爬满的青苔,西槐巷的水脉连城墙根,酒香会顺着暗沟流遍整条巷。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过目不忘的体质突然翻涌——1993年的雨夜,她趴在窗台上写作业,母亲倚着窗框哼歌,声音轻得像片雪:雁字回时,风未停......当时她以为是电视里的诗,此刻才看清母亲眼底的泪。
雁子?李咖啡伸手要碰她的肩,被她躲开了。
她闭了闭眼。
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这次她没去记母亲的表情,没去数雨滴的落点,甚至没去想那句诗的下一句。
她只是说:让她留在井里吧。
后巷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雪裹着塑料布从雨幕里钻出来,怀里的文件袋捂得严严实实。
她把袋子塞给蹲在屋檐下的小舟,手指抖得像被风吹的槐叶:程先生要把街区做成记忆标本,不让修老房子......可王奶奶家的墙裂了三年,张爷爷的灶还是土砌的......
小舟的摄像机已经架在三脚架上。
他掀开镜头盖的手顿住——文件袋里滑出张扫描图,是本童年画册,角落铅笔字被雨水晕开:1983年,西槐巷火灾夜。
他猛然想起李咖啡说过,母亲是1983年夏末失踪的。
的一声,摄像机自动开始录制。
与此同时,老酒馆阁楼的音响室里,大周正把磁带往播放器里塞。
这盘李母留下的旧磁带他翻了半年,此刻水漫到二楼,他咬着牙把最后一截磁带拽出来。
电流杂音里突然响起女声,比他想象中年轻很多:咖啡,妈妈没能带你去看世界......但你要记住,有人为你哭过。
大周的手一抖。他鬼使神差地把音频线接到了巷口广播系统。
雨声里突然浮起那声低语。
李咖啡正往井里倒酒,酒液在水面荡开涟漪,听见广播的瞬间,他的手腕一偏,琥珀色的酒液在雨水中分出七层颜色,像年轮,像被时间泡软的诗。
程砚秋站在社区顶楼,申报书被雨水泡成一团浆糊。
他望着巷子里的灯火——王奶奶裹着毯子坐在屋檐下,张爷爷把最后半块干粮分给哭啼的小孙女;李咖啡和孟雁子并肩站在井边,酒香混着雨雾漫上来,沾在每个人的睫毛上。
亡妻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年她躺在病床上,手指抚过他掌心的老茧:我想回去看看树......是不是还在发芽。
程砚秋低头看手里的申报书。
纸页上禁止修缮四个字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墨团,像团化不开的灰。
他慢慢抬起手,申报书的碎片飘进雨里,像落了场迟来的雪。
小舟的镜头始终没停。
此刻他对着井面调焦,雨丝斜斜砸在水面,酒液的涟漪被雨点击得支离破碎,却又在破碎处重新交织——像一首刚写了半句就被风吹散的诗,又像一句终于说出口的。
雨势渐渐弱了。
李咖啡的白衬衫贴在背上,却不觉得冷。
他转头看雁子,她的睫毛上还沾着雨珠,这次他没去想怎么调一杯让她满意的酒,只是说:等水退了......
带你去看我奶奶种的槐树。他笑了笑,在城墙根下,现在该发芽了。
雁子没说话。
她望着井里晃动的倒影,突然想起方才在废墟里背王奶奶时,雨幕中闪过块褪色的木牌——红漆几乎掉光了,却能辨出永顺巷三个字。
那是母亲旧居的门牌,她记得小时候总蹲在牌下玩石子。
水还在退。
井边的青苔里,半张被酒液泡开的诗稿正慢慢浮上来,隐约能看见下一句:月落星沉,爱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