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雁子睫毛颤了颤。
她听见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却觉得那声音隔了层毛玻璃——右耳还在嗡嗡响,像有团棉花塞在耳道里,连自己吞咽口水的动静都变得闷闷的。
体温39.7,耳道黏膜二度损伤。医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各项指标都正常,查不出感染源。
她这不是病。大静的声音带着沉木香,雁子勉强睁开眼,看见她跪坐在病床边,青瓷香炉里三支细香正腾起烟柱,是声纹过载。
护士推着治疗车出去时,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吱呀声突然变得尖锐。
雁子猛地攥紧被单,后槽牙咬得生疼——那声音像根细针,正顺着耳膜往脑子里钻。
听而不收。大静按住她颤抖的手背,指腹上常年禅修的茧蹭得她皮肤发暖,你试过让风穿过树林吗?
树不抓风,风自然不留痕。
雁子额头的冷汗浸透了枕巾。
她想起社区调解时,总把居民的抱怨一字不落地记在笔记本上;想起和李咖啡吵架时,他说你这样活得累不累的语气;想起老匣播放的杂音里,那串像砂纸擦过神经的摩斯电码......这些记忆突然在脑子里翻涌,混着监护仪的滴答声,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记住的念头。大静的声音像块磁石,把她飘远的意识往回拽,你不是容器,是通道。
雁子闭紧眼睛。
有那么一瞬,她感觉那些刺耳的声波不再往脑子里钻了,而是顺着脊椎往下淌,流经心脏时带起一丝灼痛,又从脚底的涌泉穴渗了出去。
等再睁眼时,监护仪的滴答声变得清晰却温和,像春夜的雨声。
老匣的杂音......她哑着嗓子开口,喉咙干得像撒了把盐,里面有摩斯密码。
大静递来温水杯的手顿了顿。
半小时后,小频的登山包地砸在床头柜上。
他推了推防蓝光眼镜,指尖快速敲着手机:我把您说的波段输进自制接收器了,您听——
电流杂音里突然跳出规律的滴-答-答-滴。
雁子抓过纸笔,手背上的留置针扯得生疼。
当最后一个符号落下时,她盯着纸上的1983.10.7 西槐井 三人被困 未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声纹局不是在守护记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在封罪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李咖啡推开门时,带着回民街特有的油泼辣子香混着酒香。
他手里提着个银色酒壶,壶身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医生说你需要物理降温
雁子看着他把透明液体倒进小频带来的扩音器,液体碰到金属的瞬间,她右耳的嗡鸣突然轻了大半。
静音酒李咖啡低头调着设备,发梢垂下来遮住眼睛,能干扰特定频率的声波。
为什么对我有效了?雁子盯着他泛红的眼尾——他好像整宿没睡。
我调了八百杯。他抬头时笑了笑,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针孔,前七百九十九杯都倒在老酒馆后巷了。
扩音器突然发出蜂鸣。
小频猛地把电脑转过来,屏幕上的声波图像沸腾的水:回民街地下有持续低频震动!
不是自然产生的,像......他咽了口唾沫,像在压制某种回声。
李咖啡按下播放键。
夹杂在杂音中的,是无数重叠的、别忘了我,像无数只手在抓挠耳膜。
雁子突然抓住自己手腕——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是三年前锈血症发作时,皮肤溃烂留下的。
此刻,那道疤正在发烫,和声波的频率完全同步。
当年我以为是病。她轻声说,原来我的身体......在回应这座城的痛。
深夜的西槐巷飘着槐花香。
雁子举着应急灯,跟着小频和阿沉钻进井里。
青苔覆盖的井壁往下两米处,果然有段半露的铜管,管壁上的水泥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妈妈怕黑救命10月7日。
用你的锈线。阿沉递给她一把手术刀,血引。
刀刃划破指尖的瞬间,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来,滴在铜管上。
雁子手腕上的锈线突然活了,像无数条细小的红蛇,顺着刻痕爬进管缝。
下一秒,电流声炸响——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人吗?
我们在这儿!
水泥快灌进来了......
住手!
老匣的怒吼惊飞了几只夜鸟。
他举着那台漆皮脱落的录音匣,白发在风里乱翘:你们会唤醒所有被镇压的记忆!
录音匣里涌出的声波比之前更尖锐。
小频的接收器地炸开,阿沉捂着耳朵蹲下,鼻血滴在青石板上。
雁子却往前一步,掌心贴上铜管。
那些求救声顺着皮肤往身体里钻,她看见自己的血管变成了黑色,像条奔涌的河。
我不是要挖出过去。她闭着眼睛,声音混着电流的杂音,是让你们被听见。
她主动把声波引向心脏。
胸腔里的震动越来越强,强到她能听见自己的肋骨在响。
突然,那些杂乱的求救声开始变调,变成一段清凌凌的旋律,像终南山的泉水淌过石头。
整座西槐巷的老墙同时震颤起来。
雁子睁开眼,看见砖缝里渗出星星点点的光,像被囚禁了四十年的萤火虫终于飞了出来。
老匣的录音匣突然自动播放。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我选择了档案......
老匣踉跄着后退,录音匣掉在地上。
他跪坐在光里,白发上沾着青苔,眼泪把脸上的皱纹冲成了小河。
雁子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远,却有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声波——是李咖啡,带着回民街的烟火气,带着老酒馆的酒香,在井边喊她:雁子!
这次,不是声纹,不是幻觉。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西槐巷时,住在巷口的王奶奶揉着眼睛打开窗户。
她看见老墙的砖缝里飘着淡金色的光丝,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在墙上。
怪了。她嘀咕着回屋,昨晚梦见个小娃娃,说奶奶,我不冷了......
而此刻的雁子,正被李咖啡抱在怀里。
他的衬衫前襟沾着她的血,却还是紧紧搂着,像怕一松手,她就会跟着那些光丝飘走。
疼吗?他吻她发顶,声音哑得厉害。
雁子摇头。
她望着漫天的光丝,突然笑了:你说......这些光,会不会钻进别人的梦里?
李咖啡没回答。
他望着远处渐亮的天空,看见光丝正顺着风,往城市更深处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