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甯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蜂蜜柚子茶,杯壁传来的温度,熨贴着她的掌心。她一边小心地吹着杯口的热气,一边和彦宸肩并着肩,挤挤挨挨地走回到客厅。她身上还带着的一点门外清晨的寒气,此刻正被这杯热饮和身边这个大号“暖宝宝”的热量,一点点地驱散。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坐下,目光便顺着那条不算长的廊道,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扇没有完全关严的卧室门上。
门,只虚掩着一道缝。但就是那道缝里透出的景象,让她脸上那份刚刚还因为“小奸细”的玩笑而漾开的、轻松的笑意,一点一点地,冻结了。
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像是两个被瞬间调大了焦距的镜头,越睁越大。她甚至忘了吹手里的热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用一种混合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彦—宸—你一个人在家……‘拆家’啊?”
“嘿……嘿嘿……”
彦宸尴尬地笑着,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他所有的机智,所有的临场反应,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傻瓜般的、毫无辩解能力的干笑。
这动静,甚至惊动了那个早已沉浸在神话世界里的小男孩。刘小川暂时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喧闹中脱离出来,好奇地回过头,看着这两个表情古怪的大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于是,一个临时的“事故现场勘查小组”,便迅速宣告成立。
张甯一马当先,将手里的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脸上带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你搞出什么名堂”的、既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大步流星地朝着卧室走去。
刘小川紧随其后,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烁着探险般的光芒,仿佛即将揭开一个比《西游记》还要精彩的秘密。
而“犯罪嫌疑人”彦宸,则垂头丧气地负责殿后。那模样,活像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犯人。
张甯走到卧室门前,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哗啦”一下,将那扇木门彻底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三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石化。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能用“乱”来形容了。那简直就是一场……一场充满了工业朋克气息的、悲壮的、未完成的革命。
房间的正中央,那个曾经承载着彦宸无数安眠的、坚实的木床,已经被彻底肢解。一个巨大的、“田”字型的、由床头床尾和两侧床板、中间主支架构成的深褐色木框,像一头搁浅的巨鲸,歪歪扭扭地、以一个极其狼狈的角度,卡在房间的中央。它的一个角,甚至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崭新的划痕,无声地控诉着不久前发生过的那场暴力事件。
那张厚重的弹簧床垫,像一块巨大的、被遗弃的豆腐干,孤零零地靠墙立着。床上的被子和枕头,则被胡乱堆在那把老旧的木椅上,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唯一能看出点“秩序感”的,是墙角处。支撑床板的几根横梁和一块块床板,被人极其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拆卸下来,并且按照长短大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一起。
而在那堆“建材”旁边,一个敞开的工具箱:一个扳手,一把螺丝刀,还有一把看上去饱经风霜的羊角锤…小桌面上一把孤零零的钢制卷尺,和一个摊开的小练习本,共同构成了这次失败的“宏图大业”的总指挥部。
“哇——”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刘小川。他发出一声充满了惊奇的感叹,脸上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他像只小猴子似的,一溜烟冲了进去,绕着那个巨大的床架跑了一圈,最后伸出小手,好奇地敲了敲那坚硬的实木框架,发出了“梆梆”的闷响。
“哥哥,你在……盖房子吗?”
刘小川仰着头,终于问出了那个充满了童真与困惑的问题。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闪烁着一种看到了大型乐高积木被拆开时的、纯粹的好奇与兴奋。
这句童言无忌的“盖房子”,像一根精准无比的银针,瞬间戳破了现场那层由尴尬与震惊构成的、紧绷的气球。
彦宸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这个一脸天真无邪的小男孩,脑子里瞬间刮过一阵风暴。这孩子……怎么回事?这看似纯良的提问,其讽刺效果简直比张甯那句“拆家”还要强上十倍!“盖房子”?亏你想得出来!这乱成一片的废墟,跟“盖”这个充满建设性的动词,有一毛钱关系吗?!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你这么会说话,是你家祖传的技能,还是跟你姐拜师学艺的?”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句腹诽说出口,旁边已经传来了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清脆的笑声。
“噗嗤——”
张甯再也绷不住了。她先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试图维持自己作为“勘查小组组长”的威严。但弟弟这句神来之笔的提问,最终还是彻底摧毁了她所有的防线。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笑得花枝乱颤,那笑声里,有被逗乐的畅快,有哭笑不得的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某种傻气所触动的温柔。
“盖……盖房子……哈哈……小川,你可真是……个人才!行,有你在…姐都不用出马了!”她一边笑,一边抚摸着小川的头,断断续续地夸奖着自己的弟弟,眼角都笑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彦宸那张原本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的脸,在她的笑声中,反而奇迹般地,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他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那份被公开处刑的窘迫,竟也慢慢地,被一种“算了,你开心就好”的、认命般的宠溺所取代。
笑声,彻底改变了这间“事故现场”的氛围。原本剑拔弩张的审讯,瞬间变成了一场充满了荒诞色彩的喜剧。
张甯笑了好一阵,才终于直起腰,擦了擦眼角的泪。她深吸一口气,那双还带着笑意的、亮晶晶的眼睛,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好奇的目光,重新审视这片狼藉。她不再是来问罪的,而变成了一个真正来探案的侦探。
她绕过那头搁浅的“巨鲸”,径直走到了那张作为“总指挥部”的小写字台前。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摊开的练习本上。
那不是一本普通的练习本,上面没有公式,也没有单词。纸页上,画着一幅用铅笔和尺子精心绘制的、略显粗糙的平面草图。卧室的门、窗户、墙壁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罗列着一连串密密麻麻的、用工整的字体写下的数字。
“卧室:长4.2m,宽3.2m。”
“床:长2m,宽1.5m。”
“写字台:长1.1m,宽0.6m。”
……
数据详实,逻辑严谨。而在草图上,那张代表着大床的方框,被旋转了九十度,挪到了靠窗的那面墙下。原本被堵死的写字台区域,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崭新的方框被画在了那里,旁边还带着三个充满了幻想色彩的大字——“电脑区”。
张甯静静地看着那张草图,看着那三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瞬间就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在她看来不着边际的新年三大“幻想”之一,那句听上去遥远又孩子气的“拥有一台属于咱们的电脑”,他竟不是随口说说的。他真的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认真地、甚至是带着几分悲壮地,在为这个幻想的实现,铺设着第一块基石。
那张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床,那道地板上刺眼的划痕,那个堆满了工具的角落……这一切,都不是“拆家”的胡闹,而是一场一个人的、为了一个共同的未来而发起的、悲壮的战争。
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攥了一下。酸涩、感动、心疼、还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温柔,像一股复杂的热流,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还垂着头、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彦宸。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震惊与好笑,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的宁静。
“行啊。”她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一颗石子落入静水,“原来,你不是在拆家,你是在践行你的‘伟大蓝图’啊,总设计师先生?”
彦宸猛地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没想到,迎来的不是一场狂风暴雨,而是一句……一句带着几分调侃,却又充满了理解的温柔。
张甯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将身上毛衣的袖子,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地向上挽起,露出了两截白皙而紧实的小臂。那姿态,像一个即将投入战斗的女武士。
“来吧。”她冲着那头搁浅的“巨鲸”扬了扬下巴,语气干脆利落,不容置疑,“愣着干什么?你一个人搬不动,我们一起来还能搬不动吗?”
“啊?”彦宸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懵了,连忙摆着手,像是在驱赶什么可怕的东西,“不不不,你别!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的,你别动,千万别动!我……我过几天叫我爸来帮我搬就行了!”
张甯奇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危险气息。她双手叉着腰,走到他面前,微微仰着头,用一种充满了挑衅的语气说:“怎么?怕我搬不动啊?是不是我平常打你手太轻了,让你觉得我没劲儿啊?”
她说着,还故意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再说了,你这么大人了,搬个床还等着靠爹妈啊?丢不丢人?”她毫不留情地继续补刀,“就这破床,我们俩还能挪不动它?”
“还有我!还有我!”
一直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在旁边看热闹的刘小川,此刻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参与进来的机会。他高高地举起小手,踮着脚尖,满脸都写着“我也要参加”的兴奋与渴望。
张甯满意地笑了,伸手揽过弟弟的肩膀,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援军,对着彦宸挑了挑眉:“喏,看见没?咱们仨呢。”
彦宸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都对他“虎视眈眈”的盟友,再看看那个卡在屋子中央的、巨大的床架,那颗原本已经彻底放弃的心,忽然又被一股热血给重新点燃了。
是啊,之前是他一个人。
可现在,她回来了。
他脸上那副窘迫又担忧的表情,终于被一个灿烂得如同拨云见日的笑容所取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烁着重燃的斗志:“行!来!”
“我负责最重的床头,宁宁,你负责床尾。小川,”他蹲下来,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对这个小盟友说,“你负责中间的侧面,跟着我们一起使劲,但是慢点哈,别太用劲儿,挣着了!”
一场围绕着“巨鲸”的攻坚战,就此打响。
彦宸负责最沉的床头,他深吸一口气,用肩膀死死顶住;张甯则负责床尾,她咬着牙,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臂上;而“小救星”刘小川,则被分配到了侧面最轻的位置,负责“协同作战”。
“一、二、三,起!”
伴随着彦宸的一声低吼,三个人同时发力。那沉重如山的实木床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然后,终于被撼动了。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离开了那道它自己划下的伤痕。
“好!稳住!慢慢转,慢慢转!”彦宸憋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声地指挥着。
张甯的脸也涨得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但她一声没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用行动响应着他的每一个指令。
小男孩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像个熟透的番茄,嘴里还“嗨咻嗨咻”地给自己配着音,那副认真的模样,仿佛他真的承担了三分之一的重量。
整个卧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和床架与地板之间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终于,在三人的齐心协力下,那个庞大的床架,被成功地旋转了九十度,然后又一点一点地、被精准地挪到了窗台下的预定位置。
当床架的四只脚稳稳落地的那一刻,彦宸和张甯同时松开了手,像两滩烂泥一样,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YEAh——!!”
刘小川却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高举着双臂,在刚刚被解放出来的、那片宽敞的空地上,兴奋地跳了起来,小脸因为过度用力而涨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无比自豪的光芒。
张甯喘匀了气,看着弟弟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走过去,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帮他理了理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去吧,大功臣,小救星。”她指了指客厅的方向,“看你的猴子去,妖怪快跑了。”
“好嘞!”刘小川响亮地应了一声,又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战利品”,这才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奔回了客厅,重新投入到孙悟空的世界里。
卧室里,瞬间又恢复了安静。张甯看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格局,满意地点了点头。写字台的那片区域,被彻底解放了出来,显得豁然开朗,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她转回头,看着还坐在地上傻乐的彦宸,那股子喜欢捉弄他的劲儿又上来了。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腿,嘴角噙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慢悠悠地问道:
“喂,伐木工,拆你倒是都拆开了,挪也挪过来了……”
她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语调,欣赏着他脸上那副“不妙”的表情,才终于将后半句问了出来:
“你……还能拼得回去吗?”
“那你看着呗。”
彦宸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混合着被激将法点燃的少年傲气,和一种纯粹的、为爱人献宝般的得意。他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像一个即将登台表演的魔术师,走到了那堆被整齐码放在墙角的“零件”旁。
“总设计师先生现在就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天才型选手。”
他这副大言不惭的模样,惹得张甯又是一阵轻笑。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倚在门框上,那眼神仿佛在说:“行,我看着,我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来。”
只见彦宸先是将那几根沉重的横梁,一根根地搬了过来。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使用蛮力,而是展现出了一种近乎于工程师的严谨。他拎着锤子和垫脚的木块,走到那堆“建材”旁,精准地抽出了最粗壮的两根主横梁。他先是将横梁的一头,对准了床架侧板上预留的卯眼。那是一种最古老的木工智慧,一凹一凸,天造地设。他调整好角度,然后用锤子轻轻敲击着垫木,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那巨大的榫头,便严丝合缝地、分毫不差地嵌入了卯眼之中。
张甯也没闲着,像个称职的副手,在他需要的时候,就上前帮他扶着另一头,让他能更方便地敲击固定。她的目光,从最初的看热闹,慢慢变得专注起来。她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因为极致的专注,而变得像鹰隼般锐利。
“喂,那个,那块板子递我一下。”彦宸头也不抬地指挥道,语气自然得仿佛她早就是他的御用助手。
张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认命般地走上前。
“喏,你的板子。”
“谢了。”
两人一个递,一个接,一个扶,一个嵌。很快,那个完整的、“田”字型的所有框架,便在两人的默契配合下,稳稳地复位到原有的位置上。
“看吧,简单。”彦宸拍了拍手。
张甯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墙角,主动抱起了两根用来支撑床板的横梁。
接下来的工序,变得更加繁琐。彦宸像一只辛勤的工蚁,钻进床架的内部,负责将一根根横梁卡进两侧预留的凹槽里。而张甯,则成了他的“军火库”。他需要哪一根,她就递上哪一根;他伸手要扳手,她就立刻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递过去;当他开始拧那些巨大的、生了锈的螺丝时,她甚至会主动蹲下来,帮他扶着另一头,好让他能够更方便地使力。
“呼……最后两颗了。”
当最后一根横梁也安装到位后,彦宸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仰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留下了一道灰色的印子。
他看着正准备起身的张甯,忽然像个孩子似的,耍赖般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张甯回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彦宸也不说话,只是仰着那张被汗水和灰尘弄得有点脏兮兮的脸,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的杂质,只有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邀功与索求。那眼神里的潜台词,丰富得能写出一篇八百字的作文:我这么辛苦,这么能干,难道……就没有一点奖励吗?
她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又理直气壮的小狗模样,看着他鼻尖上那滴摇摇欲坠的汗珠,看着他脸上那道滑稽的灰印子……所有的矜持与防备,都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她没有扭捏,也没有躲闪。
在彦宸惊讶的目光中,她微笑着,缓缓地俯下身。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帮他擦掉了脸上的那道灰痕。然后,她凑了过去,在那张还带着汗味的、温热的脸颊上,像一只蜻蜓掠过水面般,飞快地,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彦宸的笑容瞬间咧到了最大,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刚刚得到的不是一个吻,而是一枚代表了最高荣誉的奥运金牌。
然而,他那傻瓜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维持三秒,就彻底僵在了脸上。
只见刚刚还温情脉脉的张甯,在完成“奖励”之后,已经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笑意,重新站直了身体。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活像一个监工的地主老财,在审视一个偷懒的长工。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刻薄的、不带半点感情的语气,狠狠地刺了他一句:
“行了啊,工钱结了,别磨蹭了!没看见床板还没铺吗?太阳下山前要是弄不完,今天晚上你就睡庄稼地里吧!”
彦宸愣愣地看着她,感觉自己的人格都快要分裂了。前一秒还是柔情蜜意的仙女,下一秒就变成了挥舞着鞭子的地主婆。但他心里却半点不恼,反而觉得这种反差可爱到了极点,那颗心像是被一只小猫的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他立刻从地上蹿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招牌式的、带着点狗腿意味的灿烂笑容,大声应道:“好嘞!保证完成任务!”
剩下的床板铺设工作,在两个人默契的配合下,进行得飞快。很快,光秃秃的床架,就重新被一块块厚实的木板,严丝合缝地覆盖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而坚实的平面。
彦宸满意地拍了拍手,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大功告成!剩下的床垫被子什么的,我自己晚上就能铺好了,不劳您大驾了!”
然而,回应他的,又是张甯一个标志性的、杀伤力十足的白眼。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信息复杂而清晰:我是那种会半途而废的人吗?这点活儿都干不完,你当我是谁?
她转身就走出了卧室。彦宸还以为她真的要撂挑子,心里刚闪过一丝小小的失落,就看见她已经走向卫生间门口,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将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手,冲洗得干干净净。
彦宸的心,瞬间就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给填满了。他看着她的倩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也赶紧跑过去,学着她的样子,把自己的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两人再次回到卧室,开始合力对付那张厚重的弹簧床垫。彦宸负责抬起一边,张甯则眼疾手快地抓住另一角,两人一喊口号,一齐用力,那张巨大的床垫便被轻松地抬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床板上。
接下来是铺床单,整理被褥。彦宸一边笨手笨脚地帮她拉扯着床单的另一角,一边嘴里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我以前真是挺懒的,也从来没认真想过,就这么傻睡。现在一看,把床换到窗台这边,真的比以前好太多了。你看,这会儿太阳正好,要是早上出太阳,一大早就能晒着屁股起床了。晚上的时候,一抬眼,就能从窗户里看到星星月亮……唉,这么一想,以后可能更不想起床了……”
张甯始终没有搭理他,只是专注于手上的活。她将床单的四个角,用一种近乎于强迫症的精准,整整齐齐地塞进床垫底下,拉得没有一丝褶皱。然后又将被子铺开,仔细地抚平。她的动作麻利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就在她理好最后一个枕头角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恰好以一个最完美的角度,穿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温柔地、毫无保留地,洒在了那张崭新的、带着几何图案的浅蓝色床单上。空气中那些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欢快地飞舞,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暖融融的、让人昏昏欲睡的氛围里。
那画面,温馨得像一幅油画。
张甯铺好了最后一个枕头,直起腰,看着眼前这片被阳光铺满的、散发着织物清香的“新大陆”。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感,瞬间攫住了她。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她像是被那片温暖的阳光彻底蛊惑了,忽然发出一声欢快的轻呼,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冲动,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毫无防备地、舒展地,向后一倒,结结实实地,扔进了那片被阳光照得暖烘烘的、柔软的怀抱之中。
“啊——!好软!好舒服…!”
她满足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轻轻地、稳稳地,降落在一朵巨大的、温暖的云彩上。那暖洋洋的光线,正透过她闭着的眼睑,将她的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温柔的、令人安心的橙红色。
太舒服了!
这感觉,比刚刚喝下的那杯蜂蜜柚子茶,还要甜上一百倍。
然而,就在她彻底放松,即将沉溺于这份温暖与惬意中的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尾椎骨,一路“嗖”地窜上了天灵盖,让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脑海里,那两只猫的幻影,再一次闪现而出。
白猫正上蹿下跳,爪子并用,使劲地摇晃着她的灵魂,发出了惊恐的尖叫:“醒醒!快醒醒!张甯你疯了吗?!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睡到男生的床上去?!还是在他本人的注视下!你的矜持呢?你的原则呢?!”
黑猫则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打着哈欠,用一种看穿一切的、懒洋洋的语气嘲笑道:“睡吧,睡吧!大惊小怪什么?反正迟早的事!…”
“轰”的一声,张甯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几乎是弹射一般,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像个正在接受检阅的小学生。
“嗯,确实光线挺好的!”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句客观的评价,来掩饰自己刚刚那近乎于失态的举动。
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角,甚至还抬手,将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优雅地别到了耳后,试图用这一连串刻意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刚才那近乎于“失态”的放纵。
她不敢去看身边那个人的表情,但眼角的余光,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捕捉到了他那副又惊又喜、激动得两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十足的蠢样。
那副样子,让她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再一次,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
她清了清嗓子,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平稳,带着一种任务完成后的、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行了,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那些被子枕头什么的,你自己看着收拾吧!”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多停留一秒,便从床的另一侧飞快地跳下,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逃也似地冲向了客厅。
只留下彦宸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张散发着阳光和她身上余温的床边,脸上还定格着那副五味杂陈的、呆若木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