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屹对百味斋的调查暗中铺开，糖葫芦的线索像一根细线，隐隐指向七皇子府。但他心里，对靖王府那个小院的关注并未减少。那对主仆，尤其是三郡主萧沐云，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傻不傻；说是有心机，那双眼睛却又干净得过分。这种矛盾感，像根羽毛轻轻搔着。
这目光，被另一个人看在了眼里。
顾知雪轻抚琴弦，听着丫鬟禀报近日府外的流言。说是赵将军对康乐郡主身边的丫鬟青眼有加，又说是将军对那位傻郡主也颇为留意。她放下琴，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划了划。她欣赏赵屹的才略风骨，这份欣赏里，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细究的朦胧好感。如今听闻这些，虽然从目前来说对这个郡主好感极佳，但心里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帖子送到小院时，霜枝正给老槐树浇水。她接过那张熏了淡香的请柬，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眉头拧成了结。
“郡主，”她小跑进屋，把帖子递给萧沐云，“顾小姐请您去太妃的诗会！这……那种地方，咱们怎么去啊？”
萧沐云放下手中的草药，接过帖子。纸张触手温润，字迹清雅，是顾知雪的手笔。她目光在“散心”、“见见世面”几个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顾知雪的心思，她稍一琢磨便透了七八分。太妃设宴，赵屹的妹妹受邀，他本人十有八九会露面。邀她这个“傻郡主”同去，无非是想在那种场合下，亲眼看看赵屹对她究竟是何态度。是怜悯？是忽视？还是……真有几分不同？这份试探里，藏着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去，还是不去？
萧沐云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躲着，反而显得心虚，更坐实了外间的猜测。不如迎上去。越是众目睽睽，越能演得滴水不漏。风险固然有，但或许也能从中窥见些有用的信息。
“去。”她抬眼，看向一脸忧色的霜枝，“为何不去？有热闹看，总比闷在院子里强。”
霜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萧沐云神色平静，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嘀咕道：“那……那奴婢得找件像样点的衣裳……”
萧沐云没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请柬上。诗会，才子佳人，风雅之地。对她而言，却不过是另一个需要步步为营的战场。顾知雪想看她与赵屹的反应？她偏要让他们都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她没料到，这场诗会，最终会以那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搅动一池春水。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
赵屹看着妹妹赵雯递过来的诗会请柬，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哥，你就陪我去嘛！”赵雯扯着他的衣袖，“太妃娘娘亲自下的帖子，好多世家子弟都会去。我听说……七皇子那边的人也会到场，最近朝堂上他们没少给你使绊子，我们去听听风声也好呀？”
赵屹本想拒绝，他对吟诗作赋毫无兴趣。但“七皇子”三个字让他神色微动。近日百味斋的线索正指向那边，或许这场看似风雅的诗会，正是观察对方动向、捕捉蛛丝马迹的另一个场合。在那种放松的环境下，有些人更容易露出马脚。
“嗯。”他最终点了头，“我陪你去。但只一刻钟。”
赵雯欢呼雀跃，而赵屹心中计算的，却是如何利用这场诗会。
腊八节是传统节日，宫中或贵族府邸均会举办宴会、诗会顺理成章，太妃府邸花团锦簇，才子佳人云集。萧沐云穿着半旧的衣裙，由霜枝陪着，缩在最不显眼的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顾知雪衣袂飘飘，与几位贵女谈笑风生，目光却不时扫过这边。赵屹果然陪妹妹来了，坐在男宾席，神色冷峻，与周遭的风雅格格不入，视线也偶尔掠过角落那个安静得过分的身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见一位通身富贵、穿着石榴红缕金袄裙的贵女，在一群小姐的簇拥下，摇着一把泥金团扇，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正是吏部尚书之女陈芷兰，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骄矜之色。吏部尚书可是七皇子的人。
“哟，”陈芷兰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周围几桌听见，“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的康乐郡主吗？怎么也来这品诗论画的雅集了？”她故作惊讶地眨眨眼，“可听得懂‘平仄’，识得全‘韵脚’？别是走错了地方，该去的是西市杂耍班子吧？”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小姐们便配合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陈芷兰似乎觉得还不够，团扇“不小心”一滑，扇柄末端勾住了萧沐云桌前的茶杯。“哎呀！”她轻呼一声，茶杯倾倒，微凉的茶水泼洒出来，正好污了萧沐云那件月白裙子的前襟，留下一片难看的污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许多目光投来，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霜枝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开口，萧沐云在桌下轻轻按住她的手。
萧沐云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措，眼圈微微泛红，看着陈芷兰，嘴唇翕动，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只是小声嗫嚅：“……裙子……脏了……”
陈芷兰见状，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赵屹远远看着，眉头蹙起，却没有动。他想看看，这女子会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顾知雪走了过来。她先是对那贵女淡淡一笑：“妹妹酒洒了，小心些。”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那贵女见她出面，悻悻地撇撇嘴，没再说话。
顾知雪转而看向萧沐云，声音放柔：“沐云妹妹受惊了。无妨，不过一件衣裳。”她没有直接替萧沐云出头斥责，而是转身对主位的太妃盈盈一礼，笑道：“太妃娘娘，方才听闻佳作，知雪心有所感，愿抚琴一曲，以助诗兴，也为妹妹压惊，可好？”
太妃自然应允。顾知雪坐于琴前，指尖流淌出的乐曲清越悠扬，不仅技艺高超，更巧妙地将方才的小插曲化于无形，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风雅之事上。一曲终了，满座皆赞。
赵屹看着顾知雪从容不迫、化解尴尬的姿态，眼中掠过一丝欣赏。这女子，确有才情，也识大体。
萧沐云垂着眼，心里默默给顾知雪点了个赞：“干得漂亮！这波助攻稳了。才子配佳人，赶紧成双成对，别总盯着我这儿了。”她巴不得赵屹的注意力被顾知雪彻底吸引过去。
诗会进行到一半，太妃命人取来一盏琉璃灯作为彩头，笑道：“老身添个彩，不拘格律，以‘冬’为题，偶得佳句者，便赠与此灯，图个趣儿。”
席间才子淑女们纷纷沉吟，或铺纸提笔，或低声吟哦。
很快，几首诗作呈上，多是咏雪赞梅，辞藻华丽却少新意。一位公子吟道：“朔风卷地白草折，琼英漫天覆宫阙。” 太妃微微颔首，却未表态。
此时，陈芷兰起身，她早有准备，扬声道：“小女有一首《咏梅》。” 她刻意瞥了萧沐云方向一眼，才朗声道：“冰肌玉骨傲寒霜，耻与群芳斗艳妆。自是花中第一品，岂容凡鸟语短长。” 诗尾两句意有所指，暗讽萧沐云这等“凡鸟”不配与她同席。七皇子一党的人立刻出声叫好。
顾知雪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从容起身，先向太妃一礼，才缓声道：“芷兰妹妹诗才敏捷。小妹也有一首《问梅》，请诸位品评。” 她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莫道孤山春信晚，且看冰魄蕴心温。”
此诗一出，满场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前两句写景空灵绝俗，后两句立意更高，将梅之孤傲化为内蕴的温存，不仅文采远胜陈芷兰，气度更是雍容。太妃抚掌笑道：“好一个‘冰魄蕴心温’！顾小姐才情冠绝今日，这灯合该归你。”
陈芷兰脸色一阵青白，悻悻坐下。
众人的目光此时却有意无意地扫向角落的萧沐云。陈芷兰不甘失败，趁机扬声笑道：“康乐郡主也在此，何不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话引得一阵低笑，谁都等着看笑话。
霜枝急得直拽萧沐云袖子。萧沐云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露出懵懂又有点着急的样子，她站起身，绞着衣角，磕磕巴巴地“念”道：
“冬天…冬天冷…
糖葫芦…甜…
吃一口…想两口…
吃完…还想吃…”
“诗”一念完，满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这哪是诗，分明是稚童的馋话！众女笑得用团扇掩面，肩膀直抖。
顾知雪却看着萧沐云那副窘迫又认真的样子，心中那点因赵屹而起的微妙芥蒂消散了，反而生出些怜惜。
诗会终了，众人陆续告辞。萧沐云裙摆被酒渍染湿，行走间有些不方便，一处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拖在地上，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她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屹走在稍后一些，目光无意中扫过，看到了那根松脱的裙带。鬼使神差地，他脚步加快，几步赶上，在周围无人特别注意的刹那，俯下身，手指极其敏捷地勾住那根带子，迅速而准确地打了个结，将裙摆重新系好。整个动作快如闪电，他甚至没有低头细看，面色依旧冷硬，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佩剑的绦带。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下低沉的一句：
“走路看路。”
萧沐云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嗡的一声。刚才发生了什么？赵屹？那个冰山一样的赵屹？俯身给她系裙带？！她内心瞬间被无数的惊叹号和问号刷屏：“大哥！你人设崩了你知道吗？！你这是什么隐藏技能点？！这操作也太突然了吧？！”
霜枝跟在后面，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出声。她心里狂喊：“将军！将军他碰郡主的裙子了！虽然是系带子！可是！可是！”
赵屹大步流星地走远，直到拐过回廊，才猛地停下脚步，耳根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热意。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心里一阵懊恼：“我方才……做了什么？”那下意识的举动，是出于怜悯还是......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这小插曲无人瞧见，却在两人心里都投下了石子。
不远处，正准备上马车的顾知雪，一直关注这边，看到了赵屹快步走向萧沐云，又迅速离开的一幕。她没看清具体动作，但赵屹那一刻放缓的脚步和微微低头的姿态，在她眼中，被解读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关注。她握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涩意。
而更远处，七皇子赵昭华坐在暖轿中，也透过纱帘看到了诗会散场时，赵屹目光似乎总若有若无扫过靖王府郡主的方向。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轿外低声吩咐：“告诉赤练，计划稍变。对那小院的探查暂缓。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位‘傻’郡主身上，给赵将军找点更‘贴心’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