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柏韵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
对于这位早已习惯了在刀光剑影的商战中保持绝对冷静的男人而言,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方寸大乱。希望与恐惧,像两条凶猛的巨蟒,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撕咬、搏斗,让他备受煎熬。
他时而拿起那份关于“古氏夫妇”的失踪报告,看着上面冰冷的文字,心中便被无尽的愧疚所淹没;时而,他又会调出那张定格的“李卫”的肖像,试图从那张冷硬的面孔上,找寻更多属于故人的痕迹。
天色微明时,他的私人加密手机,终于响起。
是那位代号“老蛇”的私家侦探。
“槐董,”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您要我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说。”槐柏韵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南部战区,雪豹突击队,二十年来的所有士兵名册里,没有一个叫‘李卫’的人。东海市那家跨国集团,也从未雇佣过任何名为‘李卫’的贴身保镖。”
“老蛇”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个‘李卫’,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幽灵。他的所有身份证明,包括部队的档案和离职文件,都是伪造的。而且,是最高级别,几乎无法用常规手段分辨真伪的伪造。能做出这种东西的,绝不是一般的组织。”
这个结果,既在槐柏韵的意料之中,又让他的一颗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真的是他。
他真的是,古延昭的儿子,古蓝。
可他,却以一个完全虚假的身份,潜伏到了自己身边。
“我知道了。”槐柏韵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继续查。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伪造了这份身份。我要知道,他属于哪个组织。我要知道,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挂掉电话,槐柏韵站起身,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晨曦正穿透云层,为这座沉睡的庄园,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他看着楼下那个已经开始巡逻的,挺拔而孤寂的身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不能打草惊蛇。
在弄清楚侄子潜伏于此的真正目的之前,他任何轻举妄动的行为,都可能将这个失而复得的亲人,再次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必须布一个局。一个能试探出对方底牌,又能保护好自己女儿,甚至……在关键时刻,能将这个迷途的羔羊,重新拉回正轨的棋局。
他按下了内线,接通了安保队长陈博。
“陈队长,从今天起,将李卫的岗位,固定在主宅区域。让他二十四小时,轮流负责A区入口和大小姐画室外的走廊巡逻。”
电话那头的陈博愣了一下。“槐先生,这样安排……是不是太集中了?会让其他区域的防卫力量……”
“这是命令。”槐柏韵的语气不容置喙,“另外,告诉所有人,李卫现在是大小姐的‘重点保护’人员。除了你我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或接触他。给他最高权限,让他可以随时出入主宅一楼的任何地方。”
陈博心中巨震。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槐先生会下达如此奇怪的命令。这不像是重用,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放在眼皮底下的“监视”和“隔离”。但他不敢多问,只能沉声应道:“是,我明白了。”
……
当顾念从陈博口中,得知自己新的岗位安排时,他的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
将他固定在离槐稚秀最近的地方?
给予他最高权限?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暴露了。槐柏眼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是在将他放在明处,以便更好地控制他。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下意识地开始规划,如果槐柏眼立刻发难,他该如何挟持槐稚秀,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槐柏眼真的发现了他杀手的身份,绝不会用这种温和的方式。以这位商界枭雄的手段,此刻等待他的,应该是数十名荷枪实弹的雇佣兵,和一张天罗地网。
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顾念想不明白。他只能将这归结为,自己上次“救驾有功”,获得了雇主超乎寻常的信任。
他接受了这项新的安排。
这对他而言,有利有弊。利处在于,他可以寸步不离地守在槐稚秀身边,防备组织可能派来的,新的杀手。弊端则是,他与槐稚秀的接触,将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和密切。他将彻底暴露在她的阳光之下,再也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
他那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心,将要迎接最严峻的考验。
从那天起,顾念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主宅门口的廊柱下,和二楼画室外的走廊尽头。
他像一个真正的守护神,沉默地,矗立在离她最近,却又仿佛最遥远的地方。
槐稚秀对于这个安排,自然是最高兴的。
她现在每天,都能看到他。
早上,她下楼吃早餐时,他会像一尊雕像,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她会笑着对他说一声“李卫先生,早上好”,而他,也从最初的漠然,变成了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
下午,她在画室里画画时,他会站在走廊的尽头。她时常会打开画室的门,借口透透气,然后偷偷地看他一眼。他总是站得笔直,眼神望着窗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宇宙的终极命题。
有一次,她给他端去一杯水。
“李卫先生,喝口水吧。”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水杯,低声说了句“谢谢”。
她发现,他的手,在接过水杯时,指尖会刻意地避开与她接触,像是在害怕什么。她还发现,他喝水的时候,眼神会下意识地瞟向走廊的另一端,那里的楼梯,通往父亲的书房。
他好像……在防备着什么。
这让槐稚秀心中的那个猜测,变得更加清晰。
这个男人,一定背负着什么沉重的秘密。他来到这里,或许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
她没有点破。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温暖那座冰山。
她会每天对他说“早安”和“晚安”。
她会在画画累了的时候,故意把画板搬到门口,一边画,一边跟他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李卫先生,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
“……都一样。”
“李卫先生,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不挑。”
“李卫先生,你都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这一次,顾念沉默了很久。久到槐稚秀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他才缓缓地,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有。”
槐稚秀的眼睛瞬间亮了。“是什么?”
顾念转过头,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了她身后那幅被装裱好的,他自己的肖像画。画中的他,站在光与影之间。
“安静。”他最终,只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喜欢安静。
因为只有在绝对的安静里,他才能听清自己内心的声音,才能从“无”的身份中挣脱出来,短暂地变回那个,或许名为“古蓝”的,自己。
槐稚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好像离他的世界,又近了一步。
而在书房里,槐柏韵正通过一个不起眼的监控探头,静静地看着走廊里的这一幕。
他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如何因为女儿一句简单的话,而陷入长久的沉默。他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那种挣扎与茫然。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挥了挥手,叫来了助理。
“去,帮我安排一下。下周末,我要带大小姐,去一趟城郊的‘静心禅院’。就我们两个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安保方面,除了陈博,只带李卫一个人。”
助理愣住了:“槐董,这……安全方面……”
“我就是要看看,”槐柏韵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屏幕里的那个身影,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像一个即将落下关键棋子的棋手,“在绝对的‘安静’里,他到底是会选择执起屠刀,还是……会选择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