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的霉味突然浓重起来。
白桃的指甲深深掐进针囊的牛皮套里,指腹还残留着方才触碰血珠时的温热——那不是普通的血温,是记忆翻涌的热度,像有人把烧红的炭块塞进她掌心里。
她闭了闭眼,那个被地脉翻出来的画面又清晰起来:防疫所后巷的月光很亮,她举着煤油灯,火舌舔过泛黄的纸页,七行名字在火焰里蜷成黑蝴蝶,其中最末一行是,她的师姐,小梅的母亲。
锁心者血脉纯度......她喉间泛起铁锈味,是刚才咬舌尖时渗的血。
三年前的夜风吹过耳际,她听见自己对学徒说他们感染了鼠疫杆菌,活不过七日,却没说出口的是——那些人血管里流动的,是与她相同的药王宗血,若被日军抓去解剖,整个脉系的秘密都会暴露。
现在地脉替她说出了真相,那些被焚毁的名字正顺着银丝爬进她的意识,像无数只蚂蚁啃噬脑髓。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陈艾,三年的陈香混着血腥气窜入鼻腔。
压在舌下的艾绒又苦又燥,她数着呼吸,第一息吸进冷气,第二息吐出浑浊,第三息时银针已经刺进左手食指——刺痛像小锤敲在神经上,她猛地睁眼,看见墙上归元汤蒸腾留下的符影正在剥落。
第七息,她咬破舌尖,腥甜的血雾喷在符影上,暗红的血珠竟在半空中凝出纹路,是坤卦上六爻的残笔,龙战于野。
她手掌拍在墙上,符影碎成星点。我问的是宝,答的是债。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发颤,债未清,问不休。墙角的尸体突然发出轻响,她猛地转头,看见死者的右手食指微微抬起,指缝里卡着半片碎瓷——是归元汤碗的碎片,釉色与她方才喷血的符影一模一样。
紫金山日军指挥部的铁皮屋顶结着冰棱,陆九的军靴踩上去,冰碴子刺进鞋底。
他贴着排水管道往下挪,面具下的皮肤在发烫,那是白崇远的脸,中统叛徒的脸,此刻正与他的脸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三年前刑场的风突然灌进衣领,他又听见白崇远嘶吼:你以为你干净?
当年藏脉图泄露,你也有份!
当年是你偷换了图。陆九咬着牙,手指按在额角的旧疤上——那是白崇远临刑前用指甲抓的,三道血痕至今未消。
面具像活物般蠕动,贴住他的鼻梁时,他听见祖母的声音,是战乱那年她在火海里喊:阿九,带着药谱跑!紧接着是小梅的梦呓,细弱却清晰:陆叔叔,别丢下我。
他踉跄着扶住墙,掌心按到一块结冰的血渍上。
日军哨兵的哭嚎从楼里传出来,有人用军刀砍门,有人把电话线缠在脖子上打绳结。
陆九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面具下的皮肤被汗浸得发痒,他却笑了——地脉在审他,可他偏要替那些不敢听的人受审。
白崇远不敢听自己的罪,祖母不敢听未尽的托付,小梅不敢听被遗弃的恐惧,那他来听,他来扛。
破庙的神龛落满香灰,小梅蜷在供桌底下,唇上的血茧又裂开了。
血珠顺着下巴滴进香炉,在积灰里洇出小红花。
她闭着眼,可眼前全是血梦的残影:九口井壁上的字迹在渗血,值吗?还有人记得吗?我有没有说错?她想抬手摸井壁,腕间突然一阵刺痛,银丝从皮肤下钻出来,像根烧红的针,扎进她的指尖。
她低呼一声,血滴顺着银丝落进井里。
第一滴血落下时,井底的白骨睁开了眼;第二滴,白骨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如锈铁;第三滴,所有白骨的声音汇在一起,像山洪暴发:你来问,你来答。她猛地惊醒,手中的灯心草扎进掌心,草芯渗出黑血——那是地脉的问,掺着守脉人的血。
她把灯心草贴在耳后,听见地底传来叹息,像祖母临终前的气音,像白桃用银针挑开毒疮时的隐忍,像她自己在半夜里对着月亮说的我害怕该你说了。那声叹息裹着泥土的腥气,钻进她的耳朵。
她望着香炉里的血花,轻轻说:我......我记得。
白桃赶到气象站时,三根银丝正发出刺耳的蜂鸣。
她抬头看,丝线表面爬满蛛网似的裂痕,像三根快绷断的琴弦。要断了。她嘀咕着,从药箱里取出小铜鼎,倒着扣在丝线交汇处。
归元汤的药雾还没散尽,她拈起温针,在鼎沿轻轻一刺,药气便顺着针孔渗进去——这是药王宗的纳气术,把散在空气里的药力聚成线。
鼎里的声音渐渐清晰了,不再是支离破碎的遗言,而是无数个在说话。你为何守?你怕什么?你还能信谁?白桃闭着眼,任这些问题像雨丝般落在心上。
她摸出最后一剂还魂散,放在舌尖抿化,血雾混着药气喷向鼎口。嗡——银丝的蜂鸣突然消失了,三根光痕缓缓垂落,像疲惫的鸟收起翅膀。
我不答,但我还在问。她对着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风从窗户灌进来,吹起她的发梢,她看见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半张脸,像极了停尸房里那具尸体的笑。
陆九站在日军监听阵列的主控台前,面具还贴在脸上。
他把脸按在麦克风上,地脉的声音顺着皮肤钻进设备,所有扬声器同时炸响——有日语的哭嚎,有中文的忏悔,有古汉语的质问,像一锅煮沸的粥。
他望着远处的钟楼废墟,那里曾是药王宗的藏脉点,现在只剩半截断墙。
风掀起面具的一角,他在江面倒影里看见自己,半边是白崇远的脸,半边是自己的,而那根银丝正从江底浮上来,缠向月亮,仿佛要把整座城的未尽之问,都系在天上。
白桃回到住处时,月光已经爬上了防疫所的围墙。
她站在院门口,望着后巷那堆烧名单的灰烬,突然想起小梅说过:白姐姐,我梦见后巷有口井,井里全是名字。她摸了摸怀里的针囊,七根银针在囊底硌着她的掌心——那是当年隔离七名弟子时用的针,每根都淬过防止血脉外泄的药。
她推开门,密室的青砖地上落了层薄灰。
她跪坐下来,把七根银针一根根摆开,月光从气窗照进来,在针身上镀了层银边。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像地脉的心跳。
她望着银针,轻声说:债要清,问要续,该你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