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顺着白桃的指尖,径直钻入心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掌心的金陵图烙印般发烫,痛感尖锐而清晰,仿佛图中的山川脉络活了过来,正被一根无形的丝线从这串幽蓝脚印的源头用力拉扯,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拖入地底。
这绝非寻常的地气反噬。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腰间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针身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宛如一泓秋水。
她转向陆九,目光沉静:“借你一滴旧血。”
陆九默然颔首,挽起左臂的袖子,露出一道早已愈合、却依然残留着淡淡光晕的伤疤。
那是旧伤,伤口里流淌的并非凡俗血液,而是一种蕴含着他生命本源的“光血”。
白桃以银针尖端轻轻刺破那层薄薄的疤痕,一滴色泽奇异、仿佛凝固了微光的血珠缓缓渗出。
她小心翼翼地将银针凑近地面,让那滴光血准确无误地落入第一枚幽蓝脚印的凹痕中心。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珠并未像寻常液体那样晕开、渗透,反而像是拥有了生命,在凹痕中凝聚成一粒滚圆的珠子,随即开始蠕动。
它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沿着脚印的轨迹向前爬行,留下一道微弱的、血色的光痕。
爬行了约莫三寸的距离后,那光芒骤然黯淡,血珠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瞬间化为一小撮灰烬。
白桃凝视着那点灰烬,呼吸放得极轻,半晌,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这不是人走出来的路……这是从骨头缝里榨出的疼,自己在往前走。”
陆九拄着那柄只剩下刀柄的断刀,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刀柄上残存的、最后一点燃烧殆尽的余烬磕下,与随身携带的石灰粉末混合在一起。
他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用那只完好的手抓起混合粉末,沿着那串幽蓝脚印的两侧,小心翼翼地撒出两道断断续续的白色防线。
当第一撮粉末触碰到脚印边缘的刹那,“滋啦”一声轻响,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紧接着,一阵似有若无的声音钻入三人耳中。
那声音极其诡异,既有婴儿找不到母亲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啼哭,又夹杂着老者行将就木时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哭声与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无尽的怨憎与不甘。
陆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支撑身体的拐杖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是我的……这路在借我的记忆成形!”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惊恐,“脚印里的每一步,都是我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可能’……是那些本该出生却死于胎腹、本该寿终正寝却中道夭折的我,在一步步往外爬!”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舌尖,一股腥甜的血气在口腔中炸开。
陆九毫不迟疑,将一口舌尖血混合着唾沫,猛地喷洒在身前的石灰线上。
他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喝道:“阴阳殊途,未生者不得入阵!”
那一声断喝仿佛蕴含着某种言出法随的力量。
青烟与诡异的哭叹声戛然而止,周遭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萧瑟声响。
走在最后的小梅脸色同样不好看。
从踏上这条小径开始,她就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锋利的刀尖上,一股阴寒之气不断从脚底往上蹿,搅得她五脏六六腑都像错了位。
当她勉强跟到第七枚脚印旁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她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她猛地停住脚步,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指甲几乎要嵌进头皮里。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不属于她的、尖细而陌生的声音,充满了哀求与恐惧:“别下去……求求你们,别下去……井里……井里关着好多还没出生的孩子……”
“小梅!”白桃反应极快,反手便从药囊中抽出一支线香。
那香通体暗沉,正是能斩断噩梦邪祟侵扰的“断梦香”。
她以火石点燃,毫不犹豫地将升腾起的烟雾朝小梅脸上拂去。
一股辛辣中带着安神奇效的香气钻入鼻息,小梅浑身剧烈一颤,像是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猛然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恢复了清明,却充满了后怕。
“不是地脉……那东西不是地脉,”她声音发颤,指着脚下的印痕,“是这些脚印……它们在拼命往我脑子里塞东西!塞那些冰冷的、黏糊糊的记忆!”她惊恐地指向前方不远处的第八枚脚印,那印痕的形状比之前的更加扭曲、诡异,“那不是脚印……你们看……那是一截脐带拖在地上留下的痕迹!”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印痕果然不再是足形,而是一道蜿蜒的、仿佛某种肉质软管拖行过的浅沟。
白桃的眼神愈发凝重。
她从药囊最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片切得极薄的龙胆草干。
她取了半片递给陆九:“含着,别咽。它的苦味能让你对地气的感知,尤其是对‘痛’的感知,敏锐十倍。”
陆九依言将那半片奇苦无比的龙胆草含在舌下,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炸开,刺激得他浑身一激灵。
他闭上双眼,将所有心神沉入脚下,去感受那股被石灰线暂时阻隔、却依旧暗流涌动的地气。
片刻之后,他猛然睁开眼,眼中满是震惊。
“这条路……它不是通往主地脉的任何一支,”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它连接的是‘死脉塘’边缘的一处盲点。三十年前,师父……白苏前辈在修补此地地脉时,曾特意绕开了那个地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里……那里本该是一个汇聚生机的‘胎息穴’,却被人用歹毒的手法强行封印,成了一个绝无生机的死结!”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白桃,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有人想从地底,从那个本该孕育生灵却被扼杀的死穴里,硬生生……生出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这个结论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三人不再言语,怀着沉重的心情,沿着那串诡异的“脚印”和“脐带印”继续前行。
路的尽头,是一片荒凉的洼地。
洼地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口浅井。
说它是井,都有些抬举了,那更像是一个临时挖掘的土坑,深不过五尺,井壁用粗糙的青石胡乱垒砌。
一块半截入土的石碑立于井旁,上面刻着一行早已风化模糊的字迹,仔细辨认,依稀能看出是:“乾元七年敕立:命门未启,你还没出生”。
白桃蹲下身,再次取出那根银针,小心地探入井底的湿泥之中。
片刻后,她抽出银针,只见针尖上带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的幽蓝色血迹。
那血迹散发出的气息,与陆九体内那独特的“光血”气味,如出一辙。
陆九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石碑前。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碑文,仿佛在抚摸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与悲怆:“它认得我……这井里的东西,它认得我……可是我,我从没来过这里,从没见过这口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小梅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下意识地哼唱起一段家乡童谣。
她只唱了最短的一节,那调子简单而古老。
可就是这不成调的歌声,却仿佛一道敕令,井中原本死寂的泥土,竟开始微微起伏,如同沉睡之人的胸膛,一起一伏,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活物的呼吸节奏。
几乎在井底泥土开始“呼吸”的同一瞬间,远处一道绵延的山脊之上,一个原本与山石融为一体的影子,毫无征兆地、缓缓地站立起来。
它没有形体,没有五官,只是一道纯粹的、被拉长的黑影,静静地伫立在山巅,隔着遥远的距离,无声地望向井口的方向。
白桃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向那道诡异的影子。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缓缓收回带着蓝色血迹的银针,用特制的油布小心翼翼地将其层层包裹,放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
那血迹尚有余温,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
她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对身旁两人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有些东西,得带回去让它自己‘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