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瘸子点灯,照的是别人的脚印
她心中的那个念头,便是将这满城彻骨的痛,化作一柄刺破黑暗的利刃。
活脉堂前,十二块青石凛然列阵,围成一个不规则的环。
白桃称其为“痛试阵”。
阵石之下,埋着的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从这座城市最悲苦角落挖来的地壤——战俘坑里浸透了不甘与血腥的泥,孤儿院废墟中混杂着无助与绝望的灰,还有那烧死过无数贫苦窑工的窑洞深处,冰冷死寂的炭。
“凡欲为护愿者,需赤足踏石,默数三息不退,方为‘可载愿’之人。”白桃的声音清冷,却传遍了每一个围观者的耳朵。
消息传开,首日便有数十人前来尝试。
有血气方刚的青年,有不信邪的江湖客。
然而,第一个踏上青石的壮汉,脚掌刚一接触,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仿佛踩在了烧红的烙铁之上,连滚带爬地逃开,满脸惊骇。
那痛楚并非来自皮肉,而是直钻神魂,勾起内心最深沉的恐惧与悲伤。
接连数人,无一例外,皆是触之即溃,最强的也不过在第一块石头上撑过一息。
人群的喧嚣渐渐化为死寂,敬畏与恐惧的目光投向那十二块看似普通的青石。
直到一个身影踉跄而出,是城西的老兵。
他只有一条手臂,另一边的衣袖空荡荡地垂着。
他一言不发,脱下破旧的布鞋,赤裸的脚掌布满老茧与伤疤。
他踏上了第一块石头。
身躯剧烈一颤,额上青筋瞬间暴起,仿佛有万千冤魂在他脑中嘶吼。
他没退。
第二块,第三块……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背负一座山。
踏上第五块石头时,他牙关咬碎,独臂死死攥拳,膝盖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
坚硬的青石磕裂了他的膝盖,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渗入石块与地面的缝隙。
他依旧没有后退。
就在鲜血彻底浸润石缝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块青石竟泛起一层柔和的微光,紧接着,自石缝之中,一朵小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花朵,顶开泥土,迎着寒风悄然绽放。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与此同时,城北日军医院戒备森严的地下三层,陆九正屏息凝神。
他脸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蜡模,让他看起来像个初来乍到的普通卫生员。
借着整理药柜的机会,他熟练地打开了旁边一个标有“绝密”字样的档案柜。
他的目标明确——“厌胜研究所”关于地脉实验的历代记录。
一份档案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迅速翻开,瞳孔骤然收缩。
纸页上赫然写着一行结论:“情感波动可显着增强地髓活性”。
下方是一张复杂的图表,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地气指数”。
其中一条曲线在某个时间点陡然拔高,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大规模集体悲恸事件发生区域,地气指数在二十四小时内飙升三倍以上。
这就是白桃要找的理论依据!
陆九心脏狂跳,毫不犹豫地将那最关键的一页撕下,快速折叠,塞入舌下。
就在他准备将档案归位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日语口令。
是巡查队!
陆九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猛地将一瓶药水打翻在地,然后身子一软,顺势倒下。
在巡查队员冲进来的瞬间,他双眼一翻,口吐白沫,身子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巡查的军官嫌恶地皱了皱眉,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陆九躺在冰冷的地上,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吐出舌下的纸页,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是夜,月色被乌云遮蔽,小梅带着七个神情木然的孩子,如幽灵般穿行在城市的暗巷里。
这些孩子便是“感痛童”,他们对周遭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
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里面燃烧的并非蜡烛,而是白桃特制的“断梦香屑”,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
她们依序走入一个个难民聚居的区域,在避风的墙角、废弃的井边、临时的灶台旁,悄无声息地放下早已备好的小花盆,种下一粒粒白色的种子。
她们的任务,是寻找这座城市里,最纯粹、最浓烈的悲伤。
每当有难民因思念亲人或感怀身世而落泪,附近的花盆便会微微发热。
当她们走到城南的窑洞群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一个形容枯槁的母亲紧紧抱着怀中发着高烧、气息奄奄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一滴滚烫的泪珠,恰好落入了小梅刚刚放在洞口的一个花盆里。
瞬间,那株刚埋下的种子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整盆植物骤然大放光明。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紧接着,无数纤细的根须竟破陶而出,如拥有生命的灵蛇,在地面上飞速蔓延、交织,最终形成了一道淡淡的光径,坚定不移地指向东北艮位。
白桃将陆九带回的情报和那张图表摊在桌上,又听完了小梅关于光径的描述,她久久不语,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良久,她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完整的理论在她脑中成型——“愿力传导律”。
“个体之痛如星火,飘忽不定,极易熄灭。唯有将万千星火汇聚成网,才能形成燎原之势,彻底点燃地脉。”她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传我的话,在城中各处难民聚居点,设立‘哭墙’。”
所谓的哭墙,其实只是用青砖临时垒成的矮垣。
但白桃鼓励所有幸存的百姓,将他们逝去亲人的名字、将他们心中未了的遗愿,刻在或写在这些砖墙上。
第一天,响应者寥寥无几,墙上只有几道模糊的笔迹。
人们麻木太久,已经不懂得如何宣泄悲伤。
到了第三天夜里,天降大雪,情况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百人,男女老少,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冒着风雪来到各处的哭墙前。
他们用石块,用木炭,甚至用自己冻得开裂的手指,一遍遍地在墙上刻画着那些深藏心底的名字和话语。
压抑的哭声在寒夜里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守夜的人惊骇地发现,所有哭墙的砖缝之中,竟都渗出了丝丝缕缕乳白色的液体。
这些液体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气息,汇聚成细流,沿着地面,不约而同地朝着活脉堂的方向缓缓流淌。
第七日,哭墙前的悲愿已近饱和。
一个瘦弱的女童,捧着一抔干净的土,小心翼翼地浇灌在墙根下那朵因老兵之血而生的白花上。
她没有哭,只是用稚嫩而清晰的声音,对着花朵轻声说道:“娘,我替你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土地,乃至整个城市的地底深处,都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轰鸣!
以活脉堂为中心,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的光幕冲天而起,笼罩了半个天空。
光幕之上,景象变幻,竟是百年前药王宗覆灭之日的场景。
冲天的大火,坍塌的殿宇,无数族人跪在火海之前,泣血叩首,他们的泪水汇成溪流,渗入焦黑的地底。
画面的尽头,火光最盛之处,一个赤足的孩童背影静静伫立。
他缓缓转过头来,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万年冰窟。
小梅看到那张脸,猛然用手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幼年时的阿无!
就在这时,白桃取出一直贴身收藏的银针。
那根细长的银针此刻正脱离她的掌控,悬浮于掌心之上,针尖剧烈地、疯狂地颤动着,死死指向光幕深处那个孩童的影像,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一个无声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吗?
光幕渐渐散去,天空恢复了清明,只剩下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白桃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也没有去看小梅。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钉在那从墙根下蜿蜒汇聚的乳白细流之上。
那液体无声流淌,带着彻骨的寒意与百年的悲戚,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新生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