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安返京已逾两载,寒溟关烽烟尽熄,寒冥城的诸般营生想必也早已步入坦途。方才他街头演的那一出戏码,既是随手搭救那莽撞汉子,亦是借机将那新奇器物,不动声色地楔入京城百姓的日常肌理之中。算是为自家产业进行了一番宣传,也是想让天下百姓尽早使用棉花这种新奇事物,这东西的好处多多,陈承安相信,只要棉花推广开来,在老百姓的手中这东西定然会变成实用的好东西。
几人信步闲游,忽地一阵麦香飘来,陈承安信手购得四枚新出炉的烤饼。麦粉由石磨碾就,麸皮犹存点点星痕,经火一炙,焦黄酥脆,芝麻粒粒分明。趁热咬下,浓郁的麦香裹挟着暖意,在唇齿间轰然迸裂,熨帖得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他将烧饼分与帝辛、太师、宰辅三人。严嵩不知从何处闪出,急急阻拦,道是尚未试毒。帝辛行走了半日,腹中早已擂鼓。眼见陈承安与太师二人“吭哧吭哧”嚼得正香,庞宰辅亦有样学样,一面呼烫,一面忍不住频频下口。此刻的帝辛哪还顾得许多,劈手夺过便大嚼起来。
实则,他心中对眼前三人笃信非常,方敢如此恣意。龙椅上坐得久了,何曾尝过热乎滋味?御膳房精馔美馔,层层试毒,待到呈至御前,温气早已散尽,徒余一片冰凉。若非他生就一副铁石肠胃,只怕早已积疴成疾。这初出炉、烫手心的烧饼,入口竟是别样甘甜。非是蔗糖之甜腻,而是谷物经水火淬炼、与口中津液相激,自然生发的清甜本味。一个烧饼顷刻落肚,帝辛竟觉意犹未尽。
陈承安摆摆手,小声笑道:“陛下且留些肚囊,前方自有珍味。” 庞宰辅少时也曾游历市集,然所至之处,皆非此等蓬门荜户,对贫民吃食知之甚少。太师戎马半生,军旅粗粝自是尝遍,却也不曾细品这些市井烟火。更何况天灵境强者,早已辟谷多时,凡食难动其心。
行至一处胡辣汤摊前,陈承安大喇喇占定一张油亮小桌,恰容四人,扬声唤道:“掌柜的,四碗胡辣汤,多搁肉丸,另称一斤油棍儿!” 须臾,摊主端上四碗浓汤,色如酱墨,热气蒸腾,那卖相委实令人望而却步。陈大少却浑不在意,抄起木勺便是一大口,又拈起小指粗细、金黄酥脆的油棍,蘸入浓汤,大快朵颐。太师与宰辅见他吃得酣畅,亦依葫芦画瓢,甫一入口,竟是眉目舒展,忍不住啧啧称奇。帝辛见三人吃得痛快,喉头滚动,也欲一试。
陈承安不动声色,将自己那碗胡辣汤与帝辛案前那碗对调。他方才的勺羹仅沾唇一次,油棍亦只一蘸便止,此刻坦然将天子那碗未曾动过的“御汤”换至自己面前。一旁侍立的大公公见状,心中对陈承安的玲珑心思又添了几分赞许。便是太师与宰辅,亦未料这看似疏狂的陈大少竟有如此细腻之处。实则,在陈承安眼中,这不过是虚礼。有他这位杏林圣手在侧,只要非是那见血封喉的绝毒,纵使阎罗索命,他亦有手段将人从鬼门关前夺回。
换一碗吃食,不仅不会让帝辛觉得异样,反倒会让帝辛认为陈承安很是重视他。
四人风卷残云,顷刻碗底朝天。陈承安一面抹嘴,一面指点江山般介绍起这胡辣汤的渊源,又说到那油棍的妙处:“此物非是寻常油条,取其形如中指,乃是以蛋液搅打至蓬松如云,混入精面,入滚油炸透,外酥内软,方得此中真味。”
可惜,一碗里只有四个肉丸,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少了。陈承安则是与陛下和两位大人小声解释:“这肉丸可是美味,是正宗的驴肉,用木锤将其筋膜锤散后反复摔打最后搓成肉丸,吃起来滑嫩劲道,甚是爽口,可惜驴子也是耕种用的牲畜,若非自然死亡,普通人也是不得宰杀做肉食的。
帝辛等三人闻言,也是纷纷思量,今日得见的是大周的芸芸众生相,在朝堂之上内心想着的百姓与真是见到的大不相同,三人心中不免对于之前的一些想法有了动摇。
汤足饼饱,四人正欲起身,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悲声嚎啕,其声凄怆,直击人心。三人闻声,不约而同循声望去。陈承安随手抛下一把铜钱,亦快步跟上。只见一壮硕青年,衣衫虽褴褛却浆洗得洁净,此刻箕踞于地,涕泗横流。
细听之下,方知此人乃京畿农户,与老母相依为命。新近迁至京城左近,却误了当年租地之期。安顿下来,盘缠耗尽。年关迫近,他便入城赁车拉脚,聊以糊口。车是从城中“万乘行”赁来的,朝租暮还。今日他见有布匹贱卖,想着为老母添件新衣,便挤入人群,将赁来的车子暂置道旁,心想此等大件,当无人觊觎。孰料,五十文血汗钱换得一匹粗布,回头再看,那拉车的关键皮带竟不翼而飞!
这皮带乃“万乘行”招牌,以鞣制精良的兽皮所制,坚韧异常,即便拆解,亦堪作上等护具,其价堪比半辆马车!此车行在京城信誉卓着,以其车马坚固耐用闻名,驾其车揽活,生意都要好上三分。这皮带便是其无声的招牌。可惜未打特殊烙印,料想已被宵小窃去另作他用。一根皮带,索赔百文!这对囊空如洗的汉子,无异于泰山压顶。难怪他哭得撕心裂肺,“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孝心可悯,遭遇堪怜。
太师顾念其孝,恻隐之心大动,探手便欲解囊相助。陈承安却手臂一横,阻住了他。
“陛下、太师、宰辅,”陈大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吾等今日微服,市井采买、品尝小食皆无妨,然若涉入此等民间纠纷,则逾矩矣。纵使要管,亦当回朝堂之上,明法度、定规矩,方是正理。此刻,且作壁上观。”
太师眉头微蹙,问道:“此子既失财物,何不报官?”
话音未落,一旁路过行人恰好听闻,接口道:“这位老爷有所不知,他已去过衙门。官差只道‘已录案牍,寻获自会知会’。然谁人不知?这等鸡毛蒜皮,官差遇见了或管一管,遇不着便束之高阁。除非是那惊天大案,方有专人查办。”
宰辅庞公接口,语带法度森严:“依《大周律》,涉案值超五百文者,即为大案。”
帝辛闻言,眼中隐现愠色:“如此,这等案子便无人问津,任其湮没不成?”
陈承安见状,轻引帝辛衣袖,行至一旁僻静处。太师、宰辅亦随之移步。陈承安低声道:“陛下,‘京师之广,万民所凑’。似此等失窃小案,京兆府一日不知凡几。纵使差役跑断双腿,亦难逐一清结。那汉子悲泣,非仅为失物,实是心中委屈难平。他与老母背井离乡,逃难至此,只为谋一条生路。‘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视京城为皇都圣地,心向往之,以为此处必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乐土桃源。此等落差,方是锥心之痛。”
一席话,如冷水浇头,又如晨钟暮鼓。帝辛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心中更是翻江倒海。太师抚须默然,陷入深思。唯有宰辅,目光幽深地看了陈承安一眼,未置一词。
一场随机发起的的微服私访,便在这五味杂陈的气氛中悄然落幕。
临别之际,帝辛驻足,回望身后喧嚣渐息的市井长街,灯火阑珊处,人影幢幢。他目光沉沉,落在陈承安身上,一字一顿,似金铁交鸣:“此乃朕之大周,此乃朕之京师!朕定要这天下河清海晏,定要这黎庶安享太平!” 誓言铿锵,掷地有声。
然而,陈承安目送着这位年轻帝王离去的背影,在宫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那明黄色的袍服之下,分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沉重。“治大国若烹小鲜”,这煌煌帝京的万家灯火,每一盏之下,或许都藏着他未曾看清的艰辛与期盼。这担子,太重了。
不过通过这次陈承安无意间搞出来的微服私访,眼前这位大周天子估计会回去以后做点什么,甚至可能会引起朝堂上的震荡,不过如今是年节休沐,这个年,帝辛会过得无比堵得慌,而那几位老大人估计也会被帝辛折腾得不得安生。
如此帝王,若是他是真是为国为民,倒也不失为一代名着,若只是空喊口号最后毫无作为,那这大周,就是过眼云烟。陈承安想着,慢慢地回了自己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