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临河镇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唯有运河的水声不知疲倦地呜咽着。
钱贵派出的眼线如同夜行的狸猫,将一条条情报悄无声息地送回。
“大人,查清了!”一名精干的汉子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那几艘常跑老鹳咀的运煤船,根本就没装多少煤!它们从上游过来时吃水浅,可每次从老鹳咀那片水域转一圈再出来,吃水就深了一大截!卸货的地方也不在正经码头,都在下游黑石滩那几个荒废的小渡口!咱们的人远远看见,他们卸下来的,全是打成方块的灰白色麻包!绝不是煤!”
另一路监视废弃砖窑厂的人也回报:“砖窑厂里白天静悄悄,后半夜却常有动静。有车队进出,拉进去的是空麻袋,拉出来的却是沉甸甸的货,都用铺盖盖得严严实实,往……往蒋坤控制的一个私人小码头去了!”
私盐!几乎可以肯定了!
凌越听着汇报,面色沉静,心中却已波澜涌动。一条清晰的私盐运输链条已然浮现:私盐通过某种方式(很可能就是利用“鬼船”袭击制造的混乱和监管空白)在老鹳咀险要水域进行秘密装卸,由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运煤船、沙船转运至废弃砖窑厂之类的中转点暂存,再化整为零,通过蒋坤的渠道分销出去!而女真人,则提供了资金、武力,或许还有那条经过改造的“鬼船”和诡异的“水鬼盐”!
好一条隐藏在漕运动脉下的黑色毒流!
“刘老四那边有消息吗?”凌越问秦虎。
秦虎摇摇头:“四哥说蒋坤最近防备得极严,核心的码头和仓库都换上了他的死忠,外人根本靠不近。但他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这两天会有一批‘硬货’要紧急运走,量很大,蒋坤和王猛可能会亲自押送。”
“硬货”?量很大?凌越目光一凝。这很可能是指囤积在砖窑厂或其他窝点的大批私盐,急于出手。是因为“鬼船”事件接连发生,引起了官方警惕,他们想尽快变现脱身?还是另有原因?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在他们完成运输、销毁证据之前,人赃并获!
凌越深吸一口气,脑中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他看向钱贵,目光灼灼:“钱掌柜,想不想立一场大功?不仅能彻底扳倒蒋坤,还能在帮主和官府面前,大大地露一回脸?”
钱贵此刻早已被私盐案的巨大干系吓得六神无主,又听闻能立大功,连忙道:“全凭越老板吩咐!”
“好!”凌越嘴角勾起一丝锐利的笑容,“他们不是想运货吗?我们就帮他们一把,给他们送一趟‘大货’!”
“送……送大货?”钱贵一愣。
“没错。”凌越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需要一条船,一条足够大、足够像那么回事的漕粮船!放出风去,就说漕运衙门为防万一,决定冒险启用一条备用的快船,连夜抢运一批至关重要的‘军粮’北上,以应边镇急需!航线,就定在明晚,必经老鹳咀!”
“这……这是要用粮船做诱饵,引‘鬼船’出来?”钱贵立刻明白过来,但随即面露难色,“可是……‘鬼船’神出鬼没,又有那妖异的毒粉,万一……”
“没有万一。”凌越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鬼船’的底细已被我们摸清,它靠的是水流和人力,并非真鬼。至于那‘水鬼盐’……”他冷笑一声,“我们难道不能早做准备吗?”
他转向秦虎:“你立刻骑快马再回一趟省城,去找周墨和沈荆澜。将我们的计划告知他们,请沈姑娘务必根据那毒粉的特性,配制出尽可能有效的避毒药粉或药水,越多越好!再请周墨准备好验毒、取证的一应工具。明日天黑之前,必须赶回!”
“是!大人!”秦虎领命,毫不迟疑,立刻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凌越又对钱贵道:“钱掌柜,你负责两件事:第一,立刻秘密准备一条可靠的漕船,船上装满沙袋充作粮包,挑选绝对忠心的弟兄扮作船工,要让他们提前服用沈姑娘配制的避毒药物。第二,秘密调集你手下所有能调动的好手,提前埋伏在老鹳咀下游我们今日勘察过的那片芦苇荡和水湾里。多备快船、弓箭、渔网、钩索!一旦‘鬼船’出现,撞击得手,他们最松懈的时候,就是我们动手之时!务必擒贼擒王,拿下蒋坤、王猛以及那艘‘鬼船’!”
钱贵听得心跳加速,既兴奋又恐惧,但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上:“好!我这就去办!拼上全部家底,也要办好这件事!”
“记住,”凌越郑重叮嘱,“此事绝密!除执行任务的核心人员外,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半分!尤其是不能让蒋坤和那北方客商察觉到丝毫异常!”
“明白!”钱贵重重点头,匆匆离去安排。
屋内只剩下凌越一人。他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计划已定,香饵已备,现在就等蛇出洞了。
但他心中清楚,这个计划看似完美,实则风险极大。蒋坤和那女真头领绝非蠢货,如此明显的“军粮”诱饵,他们会不会起疑?他们会不会将计就计,反设陷阱?沈荆澜的避毒药物能否有效抵挡那诡异的“水鬼盐”?埋伏的人手能否及时到位,一举成功?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甚至打草惊蛇,让这条大鱼彻底脱钩。
然而,这是目前最快、最有可能直捣黄龙的办法。他必须赌这一把!
这一夜,临河镇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汹涌。钱贵动用了所有隐秘的力量,调集船只、人手、物资。凌越则彻夜未眠,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之策。
翌日白天,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着临河镇。蒋坤那边似乎毫无动静,但凌越通过钱贵的眼线得知,蒋坤和王猛今日都未曾露面,其核心手下也大多行踪不明。那北方客商的货栈更是大门紧闭,寂静无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
傍晚时分,秦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带回一个大大的药囊和几个小瓷瓶。
“大人!东西带来了!周仵作和沈姑娘听说了计划,连夜赶制出了这些避毒粉和清心丸。沈姑娘说,此毒猛烈,避毒粉需大量洒在船头风向处,形成屏障,尽量阻隔粉尘吸入。清心丸含服,可一定程度上稳住心神,减轻幻毒侵害,但并非完全免疫,仍需极度小心!她还额外给了这瓶药水,说是若不幸沾染,可立刻外敷清洗,或能缓解灼痛。”
凌越接过药囊,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奇异香气,心中稍安。沈荆澜果然心思缜密。
“省城那边可有异动?”凌越问道。
秦虎摇摇头:“按察使司一切如常。郑大人似乎忙于其他公务,并未过多关注这边。王先生还在整理卷宗。只是……”他迟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
“只是卑职回来时,似乎感觉有人跟踪,但在城外绕了几圈又好像不见了,或许是错觉。”秦虎皱眉道。
凌越的心微微一沉。希望只是错觉。若是被对方察觉……他甩开这个念头,此刻已无退路。
“准备行动。”
夜色再次降临,比前一晚更加浓重,雾气也更大了些,仿佛是上天也在为这场对决增添氛围。
钱贵安排的那条充当诱饵的漕船已然准备就绪,停靠在僻静的副码头。船上堆满了“粮包”,二十余名精心挑选、服过药、手持兵刃的漕工埋伏在船舱和“粮包”之后,人人面色紧张而又决绝。船头船尾,都撒上了厚厚的避毒粉。
下游处的芦苇荡和水湾里,十余条快船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与水汽中,钱贵亲自带队,上百名好手屏息凝神,等待着约定的信号。
凌越和秦虎站在岸边一处隐蔽的高地上,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老鹳咀方向的河道。冷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和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
时间一点点流逝。
子时将至。河道上依旧一片死寂,只有水流声和风声。
“大人,他们……会来吗?”秦虎忍不住低声问道,手紧紧按着刀柄。
凌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迷雾,盯着老鹳咀那块巨礁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坚定:“饵已香,鱼已饿。一定会来。”
他的话音刚落!
呜——!
一声低沉诡异、仿佛来自幽冥的号角声,陡然从老鹳咀方向的浓雾深处传来!
紧接着,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沉闷踩踏声隐隐响起!
来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迷雾翻滚之中,那艘漆黑的、船头装着狰狞狼头撞角的“鬼船”,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恶灵,借助着那股强大的回流,猛地从老鹳嘴巨礁后的凹陷水域弹射而出,速度奇快无比,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无边的煞气,直直地冲向河道中央那艘孤零零的“运粮船”!
一切仿佛昨日的重演!
“鬼船”越来越近,船头那猩红的狼眼在雾中若隐若现,透着嗜血的光芒。隐约可见船头站着几个黑影,手中拿着准备抛洒的布袋。
“运粮船”上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喊和锣声,船身“笨拙”地试图转向避让。
凌越的心跳加速,双手紧握成拳。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两船即将再次猛烈相撞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那漆黑的“鬼船”竟在距离“运粮船”还有数丈远的地方,猛地减缓了速度!船头那几个黑影也并未立刻抛洒毒粉,反而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哨声!
与此同时,从“运粮船”两侧的浓雾中,骤然冲出四五条快船!船上站满了手持弓弩利刃的汉子,为首一人,虬髯环眼,正是“癞头鳖”王猛!他狞笑着,张弓搭箭,直指“运粮船”!
“哈哈哈哈!钱耙子!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北地佬!真当爷爷们是傻子吗?!这点拙劣的诱敌之计,也敢拿出来卖弄?!”王猛猖狂的笑声在河面上回荡,“今日就叫你们有来无回!放箭!”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运粮船”!
他们果然识破了!还将计就计,反设了埋伏!
“举盾!防御!”运粮船上,负责指挥的钱贵心腹声嘶力竭地大喊。船舱内的漕工们慌忙举起早已准备好的藤牌木盾,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间或传来中箭者的闷哼。
局势瞬间逆转!诱饵变成了被困的猎物!
高地上,秦虎脸色大变:“大人!怎么办?!”
凌越瞳孔紧缩,心中也是剧震!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不对!蒋坤和王猛虽然识破了诱饵,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已经知道了“鬼船”的所有秘密和私盐勾当!他们的反击,更像是一种试探和威吓!
而且,那艘“鬼船”并没有真正撞上来,说明他们依旧舍不得这艘精心改造的船只受损!他们也怕有诈!
机会还在!
凌越眼中寒光一闪,当机立断,对秦虎道:“发信号!按第二计划行事!”
“第二计划?”秦虎一愣。
“对!强攻!目标,夺下那艘‘鬼船’!”凌越语气斩钉截铁,“告诉钱贵,不惜一切代价,缠住王猛的人!我们的人,直取‘鬼船’!那才是核心!”
秦虎立刻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奋力射向空中!
咻——啪!
尖利的啸声划破夜空,绚丽的火光在空中炸开!
下游芦苇荡中,钱贵看到信号,虽然对局势突变感到惊恐,但听到是“第二计划”,想起凌越事先的交代,把心一横,拔刀怒吼:“弟兄们!升官发财就在今日!跟我冲!宰了蒋坤的狗腿子!”
十余条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隐藏处冲出,喊杀声震天,直扑王猛率领的伏兵!
河面上顿时陷入一片混战!箭矢乱飞,刀剑碰撞,惨叫声、落水声此起彼伏!
而与此同时,几条更加轻快灵活的小舟,如同水鬼般,借着混战和迷雾的掩护,巧妙地避开战团,直冲向那艘因为失去速度而在水面上打横的“鬼船”!舟上正是凌越、秦虎以及刘老四等几个水性极佳、胆大心细的好手!
“夺船!拿下船上的人!”凌越低吼,第一个掏出飞虎爪,奋力抛向“鬼船”的船舷!
夺船战,瞬间爆发!
计划虽变,但猎手与猎物的角色,再次发生了逆转!真正的决战,于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