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押解着苏州的褚师傅,是在次日傍晚时分赶回杭州按察使司的。褚师傅一路上面如死灰,到了衙门更是抖如筛糠,不用多问,便将所知情况和盘托出,与之前差役回报无异,只是细节更为详尽。他带来的那些仿古纸样品,经沈荆澜仔细比对,确认与文澜书院发现的仿本用纸同出一源。
几乎同时,派往南京的信使也带回了国子监刘司业的回信。信写得很是谨慎,以探讨学问为名,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关键信息:崔明远博士近来确与几位京师来的官员过往甚密,似有谋求调入北京国子监甚至礼部之意;且其近日曾向某位致仕的老翰林请教过宋代避讳的某些“偏门”问题,显得颇为急切;至于二十年前文澜书院旧事,刘司业语焉不详,只含糊提及当年书院内部似乎对范遥之事亦有分歧,然时过境迁,人多口杂,难辨真伪。
凌越将褚师傅的口供、刘司业的回信、以及刘师傅的证词放在一起,脉络已然清晰。
范遥蛰伏二十年,练就一身超凡的仿造技艺,并网罗了一批能工巧匠或许其中不乏与他有相似遭遇、对现状不满者,利用胁迫利诱等手段,策划了这起惊天窃案。其目的,绝非单纯报复或牟利,而是要利用这些失窃的真品古籍作为“敲门砖”或“投名状”,在他仇敌崔明远最为志得意满、企图攀附京中权贵的关键时刻,将其彻底扳倒,一雪前耻!
而那些藏在仿本中的密码,既是引导官府注意旧案的线索,也可能是一种最后的保险——若计划受阻,这些密码本身或许就能成为指控崔明远的某种证据。
“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凌越反复咀嚼着褚师傅听来的这句话。范遥会把那些真品藏在哪里?文澜书院附近?甚至……就在书院之内?
他猛地想起第一次勘察现场时,在那部《广韵》仿本所在的书架下发现的、那些遇热即燃的奇异晶屑!当时只以为是窃贼无意中遗落,如今想来,会不会是某种……标记?或者是为了防止真品被意外发现而设置的预警装置?
“立刻回文澜书院!”凌越霍然起身,“重点搜查所有特藏室书架底部、墙角缝隙等不易察觉的角落,注意是否有类似晶屑或其它异常之物!动静要小,以核查现场为由!”
人马再次出动,直奔文澜书院。陈山长见凌越去而复返,虽不明所以,仍是全力配合。
凌越亲自带着沈荆澜和王砚,再次进入那间已然空空荡荡的特藏室。捕快们拿着细长的探针和软毛刷,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个书架的下方、背后,以及地砖的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并无收获。就在凌越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一名在最里面一个书架后方角落检查的捕快忽然低呼一声:“大人!这里有东西!”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在那书架与墙壁之间极其狭窄的缝隙底部,借着火折的光亮,可以看到一些散落的、与之前发现的几乎一样的透明晶屑!而在晶屑旁边的墙砖缝里,似乎还塞着一小卷极细的、近乎透明的丝线。
“小心!别碰那些晶屑!”凌越提醒道,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卷丝线。丝线极细极韧,一端似乎还连着什么。
他极其缓慢地向外拉扯丝线,丝线另一端正连着一块松动的墙砖!当他把那块墙砖轻轻抽出一小截时,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仅有尺许见方的暗格!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火折凑近,暗格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的,正是那几部失窃的宋元珍本真品!《广韵》、《汉书》、《周易集解》、《东坡乐府》……一部不少!
原来真的一直藏在这里!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凌越没有立刻将书取出,而是仔细观察暗格内部。只见那些晶屑被巧妙地撒在书本周围和暗格边缘,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系着那块活动砖,另一头则轻轻搭在晶屑上。一旦有人不知情贸然抽动砖块,极可能触动丝线,导致晶屑摩擦或受到压力,从而瞬间燃烧甚至引发更剧烈的反应,不仅可能毁坏真品,甚至可能伤及搜查者!
好精巧又恶毒的机关!这定然是范遥的手笔!
凌越示意众人退后,由他亲自操作。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移开那根丝线,清理掉周围的晶屑,这才将那块砖完全抽出,把里面的古籍一部部取出。
经沈荆澜和王砚初步查验,确是真品无疑。
“大人!快看这个!”王砚忽然指着那部《礼部韵略》真品的末尾空白处。只见那里,被人用极细的朱笔,添上了一行小字批注,墨色陈旧,与书中其他批注几乎一模一样,但内容却截然不同!
那行批注写的是:“……此处训诂,崔生明远尝有异论,谓当从‘某’说,然考其源流,实乃臆断,恐误后学,慎之慎之。”
这行批注的笔迹,模仿那位致仕翰林的笔迹几乎可以乱真!但其内容,却是在隐晦地批评崔明远当年的学术观点“实乃臆断”、“恐误后学”!
凌越瞬间明白了!二十年前,所谓的“篡改批注”,极有可能就是崔明远自己或指使他人在这真本上添加了这行贬低自己、抬高对手或某种他反对的观点的批注,然后贼喊捉贼,污蔑是范遥因嫉妒或其他原因而“篡改”!因为批注笔迹模仿得极像,内容又涉及学术争论,当时仓促之下,极易被误判!
范遥苦心孤诣,不惜犯下重案,也要拿回这部真品,就是为了揭开这“篡改”的真相——真正的篡改者,是崔明远自己!他不仅构陷同窗,更为了学术上的党同伐异而不惜玷污珍本!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文贼!
所有线索在此刻彻底贯通。凌越心中豁然开朗,却又感到一阵寒意。为了一己私利和学术地位,竟能如此陷害他人,毁人一生,这崔明远,其心可诛!
“立刻将真品妥善封存,作为证物!”凌越沉声下令,“王砚,你亲自带人,持我名帖和初步案卷,连夜赶往南京国子监,请刘司业协助,务必‘请’崔明远博士回杭州协助调查一桩旧案!注意,是‘请’,暂且不要声张,以免其狗急跳墙或寻求庇护。”
“属下明白!”王砚知道此事关系重大,领命欲走。
“等等!”凌越又叫住他,目光锐利,“若他问起何事,便说是文澜书院旧案重查,涉及一些版本避讳问题需向他请教。切勿提及真品已找到!”
“是!”
王砚匆匆离去。凌越又对秦虎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聚贤客栈那伙人,但依旧按兵不动。等王砚那边消息,一旦崔明远被‘请’出南京,立刻拿人!务必确保刘师傅孙儿的安全!”
“遵命!”
一系列命令发出,衙门上下顿时忙碌起来。凌越站在特藏室中央,看着被重新取出的真品古籍,心中并无破案后的轻松,反而充满了沉甸甸的感慨。
沈荆澜默默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可是觉得,即便真相大白,那被枉费的二十年光阴,终究是追不回了?”
凌越缓缓点头:“是啊。范遥纵使雪冤,他最好的年华也已蹉跎。而崔明远,窃据高位二十年,享尽清誉……世间公道,有时来得太迟。”
“但终究是来了。”沈荆澜抬头看他,目光清澈而坚定,“若无大人明察秋毫,这公道或许永无可见天日之时。范遥虽用了极端之法,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撼动盘根错节的伪善?大人所做的一切,正是在弥补这公道的迟来。”
她的话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抚平他心中的波澜。凌越转头看她,灯火下,她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目光沉静。这些日子,她陪着他殚精竭虑,无声地支持着他。
“荆澜,”他忽然低声问,“若有一日,我需以非常手段求一个公道,你会如何看我?”
沈荆澜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大人之心,皎如日月。荆澜虽不才,亦知‘权’与‘经’之别。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为公义,何拘小节?荆澜……信大人。”
“信大人”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沉沉地落在凌越心上。
他久久凝视着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得你此言,越……心中甚安。”
窗外,夜色深沉,秋风呜咽。但书房内,灯火温暖,两人并肩而立,虽前途仍有险阻,心中却已无所畏惧。
文贼的真面目已被揭开,只待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