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的号角在清晨响了。
第一束日光穿透九重山的薄雾,号角声便传遍了山峦。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钻入每个人的耳中,林间的飞鸟受惊,振翅飞向高空,形成一片移动的阴影。
营地前,将士们整装待发,他们在听到角声的瞬间齐声呐喊,声浪汇聚,撼动山野。他们身下的马匹原地踏步,鼻腔里喷出白色的气团,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冻硬的泥土。
晏北玄就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换下了龙袍,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骑射服。衣服的布料紧贴身体,显露出腰背和肩膀的线条。他的长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高高束在脑后,没有了冠冕的遮挡,整个人少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压,多了些许攻击性。
他脚尖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身体便跃上了马背,动作没有半分拖沓。他握住缰绳,俯视着前方数千即将随他出征的铁骑,那是一种狩猎开始前,野兽检阅自己爪牙的姿态。
“出发!”
他只说了两个字。
命令下达,数千骑兵如同开闸的洪水,朝着密林的深处涌去。马蹄踏在地面,发出密集的巨响,尘土被卷起,遮蔽了他们身后的营地。
而戚清辞,被留在了御帐里。
帐外站着萧烈。他抱着剑,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阻断了所有通向外面的路。
戚清辞并不着急。
他安稳地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杯茶。那是小德子不久前送来的新茶,热气正从杯口冒出。他的怀里,是那把昨晚从晏北玄那里要来的剑。剑身被布帛包裹着,但他依旧能感觉到金属的重量与轮廓。
他在等。
等一个早就预料到的信号。
按照往年秋猎的规矩,上午是集体行动,范围极大,每个人都凭自己的本事狩猎。猎物不计大小,只图一个热闹。
真正的重头戏在午后。
皇帝会脱离大部队,只带领最信任的几名亲卫,前往围场中地势最高的地方——“望月台”。
在那里,可以俯瞰整片九重山围场的全貌。那片区域也有一种独特的猎物,白狐。猎到白狐,是每年秋猎最大的彩头。
“望月台”,就建造在一处悬崖的顶端。
戚清辞等待的机会,就在那里。
【狗皇帝,你可千万别玩什么新花样,提前打道回府。】
【也别突然改了主意,说今年不想去望月台了。】
【我为了今天,在脑子里把所有细节都过了一遍又一遍。你要是敢临时变卦,我就用你的宝贝佩剑,在你帐篷的柱子上刻满‘晏北玄是王八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帐篷顶端透光的天窗,将日头的位置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那块光斑从东边,一点点挪到了西边。
戚清辞的心跳随着那光斑的移动,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咚,咚,咚。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响动。那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帐外所有的声音。
一种混杂着紧张与期待的情绪正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蔓延。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赌徒,已经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压在了赌桌上,现在,就只等荷官开牌。
终于,日头彻底偏西的时候,营地外响起了马蹄声。
不是大部队回营的轰鸣,是少数几匹快马的声音。
晏北玄回来了。
戚清辞身体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从软榻上站起来,就在帐帘被掀开的前一刻,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倦怠和落寞。
帐帘被卫兵掀开。
晏北玄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卫,其中一人的肩膀上,扛着一头已经死去的梅花鹿。鹿的皮毛很漂亮,显然是一场不错的收获。
“一个人待在帐子里,习惯吗?”
晏北玄脱下手上沾了灰的皮质手套,扔给旁边的小德子,他的视线直接落在戚清辞的身上,不曾移开。
“回陛下,臣……还好。”戚清辞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给晏北玄留下一个侧脸的轮廓。那轮廓的线条,写着“我不高兴”。
【快啊,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只要你问,我就会顺势说,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你看着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肯定会带我去个风景好的地方散心。风景最好的地方,不就是望月台吗?然后……嘿嘿嘿……】
晏北玄看着他。
他看得很专注,似乎想从戚清辞的脸上,找出他伪装之下的真实意图。
片刻后,晏北玄开口:“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戚清辞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一些,“只是……有些闷。”
“闷?”
“是。”戚清辞抬起眼。他看着晏北玄,眼眶里有水光在聚集。“陛下,臣……可以出去走走吗?就在营地附近,臣保证不乱跑。”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请求。
晏北玄没有立刻回答。
他就那样盯着戚清辞,目光沉沉,像两口没有光的深井,要将眼前这个人的所有盘算都看个一清二楚。
戚清辞被他看得后背发凉。
【看什么看,你倒是答应我啊!剧本都到这一步了,你别卡壳啊!】
【再不答应,信不信我现在就抽出剑,在你面前表演一个血溅当场?】
“也好。”
就在戚清辞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时,晏北玄终于说话了。
“朕正要去望月台,你随朕一同去。”
成了!
戚清辞的内心深处,某个紧绷到极点的东西,终于松开了。
他脸上却挤出一点犹豫:“可是……望月台地势很高,臣怕……”
“有朕在。”
晏北玄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没有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分量。
“你怕什么?”
他问完这句,便转过身,玄色的衣摆在空中扫过一道弧线。
“跟上。”
“……是。”
戚清辞抱紧了怀里的剑,跟在晏北玄身后,走出了御帐。
一行五人,五匹快马。
他们没有在营地停留,直接朝着那座高耸的山崖奔去。
马蹄声敲击在地面,也敲击在戚清辞的心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正在出汗,汗水浸透了剑柄上缠绕的丝绦,让原本干燥的布料变得又湿又黏,他几乎要握不住怀里的剑。
很快,他们到了悬崖的顶端。
开阔的崖顶之上,风很大。站在这里,整片九重山的山河都铺陈在脚下。
远处的山是青黑色的,近处的森林是墨绿色的。
景色壮阔,让人心生敬畏。
悬崖边上,用木头搭建了一座简单的望台,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风景如何?”晏北玄勒住马,和戚清辞并排停下。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江山如画。”戚清辞开口,这是他的真心话。
【确实是个好地方,选在这里当自己的埋骨地,不亏。】
“你对这些,很有感触。”晏北玄侧过头,看着戚清辞的侧脸。
“臣只是觉得,比起宫墙围起来的四方天,这里……”戚清辞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怅惘,“更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说完这句话,便翻身下马。
他抱着剑,一步,一步,走向悬崖的边缘。
他的动作很慢,眼神里只有前方的风景,仿佛一个被美景勾走了魂魄的梦游人,忘记了身后的一切。
晏北玄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他身后的萧烈等三名亲卫,手都已经按在了腰侧的刀柄上,全身的肌肉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戚清辞在距离悬崖边缘只剩下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山顶的风灌满了他宽大的衣袍,将他的身体吹得鼓胀起来,让他看上去随时都会被风带走,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
他转过身,面向晏北玄。
他脸上所有伪装的脆弱和怯懦,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烧尽一切的平静。
“陛下。”
他开口,声音不再有之前的虚弱,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碎裂。
“嗯?”
“臣,不愿再继续了。”
晏北玄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了一下。
“什么意思?”
“这样的日子,臣过够了。”戚清辞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带血的笑容。“被您关在笼子里,当成一个玩意儿,每天按照您的心意。臣,累了。”
【摊牌了,不装了!】
【狗皇帝,你没想到吧?你以为我是只病猫,其实我是来要你命……哦不对,是要我自己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