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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渐浓,城市褪去了冬日的枯寂,染上了一层新生的、怯生生的绿意。梧桐公馆外的老树,枝头爆出细密的嫩芽,在午后暖阳下泛着半透明的鹅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湿润的气息,混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花草芬芳。万物复苏的生机,无声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份外在的盎然,却似乎难以完全驱散萧逐云内心深处的寂寥。重返片场和参与基金事务,像两根坚实的绳索,将他拉回了现实生活的轨道,赋予他继续前行的责任与动力。他努力地调整呼吸,适应着没有父亲的世界,在镜头前演绎悲欢,在会议中决策规划,试图用忙碌填满每一个空隙,让悲伤无处遁形。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用忙碌掩盖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失落——拿起电话想分享片场趣事时,指尖悬在熟悉的号码上却猛然惊醒的瞬间;品尝到一道父亲曾赞不绝口的小菜时,喉头骤然涌上的哽咽;深夜归家,推开门面对一室清冷月光时,那排山倒海般的孤独感……父亲的身影,早已融入他生活的肌理,每一次剥离,都带着鲜活的痛楚。

他的睡眠始终很浅,像惊弓之鸟,容易被最细微的声响或思绪惊醒。梦境常常光怪陆离,碎片般难以捕捉,有时是父亲病中痛苦的容颜,有时是童年模糊的欢笑声,醒来时只剩枕边冰凉的湿意和空落落的心悸。

直到这个夜晚。

或许是因为连日春雨带来的安宁,或许是因为身心积累的疲惫达到了某个临界点,这一夜,萧逐云睡得异常沉实。没有辗转反侧,没有中途惊醒,他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黑暗且无比宁静的深海。

然后,不知何时,深海之中亮起了光。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朦胧的、无边无际的柔和光晕里,四周没有具体的景物,只有温暖如春日阳光的气息包裹着他。没有声音,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氛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自光晕深处缓缓显现,由模糊逐渐清晰。

是父亲。

萧惊弦。

但不再是病榻上那个瘦骨嶙峋、被疼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他穿着那件萧逐云无比熟悉的、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开衫,身形挺拔,面容丰润,脸色是健康人才有的红润光泽。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银丝中夹杂着黑发,眼神清澈、明亮,含着一种深沉的、温和的笑意,正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一如往昔,充满了睿智、包容,还有……毫无保留的爱。

萧逐云僵在原地,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过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他只能贪婪地、一瞬不瞬地望着父亲,生怕一眨眼,这幻影就会消失。

父亲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嘴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笑容温暖得如同能融化千年冰雪。他朝萧逐云缓缓走来,步伐稳健,没有丝毫病态。他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萧逐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细纹,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淡淡的书墨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没有言语。父亲抬起手,那只手不再是冰冷枯瘦的,而是温暖而有力的,轻轻落在了萧逐云的头顶,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带着无限的慈爱和安抚,揉了揉他的头发。

然后,父亲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依旧没有说话,但萧逐云的脑海中,却清晰地响起了父亲那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暖流,注入他的心田:

“逐云,我很好。”

“不要再为我难过。”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看着你重新站起来,走自己的路,爸……很欣慰。”

“你的路还长,会有新的风景,新的人。”

“别回头,往前走。”

“要幸福。”

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里,带着父亲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没有病痛带来的沙哑和断续,只有全然的平静、满足和期许。

萧逐云的眼泪瞬间涌出,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巨大的、几乎承受不住的幸福和委屈交织的洪流。他用力地点头,想告诉父亲他有多想他,他有多努力,他有多害怕让他失望……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亲仿佛都明白。他收回手,依旧微笑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告别,有不舍,但更多的,是释然,是祝福,是彻底的放心。然后,他转过身,身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重新融入那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爸!”萧逐云终于嘶喊出声,猛地向前扑去,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他骤然惊醒。

黑暗中,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呼吸急促。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床头电子钟微弱的荧光。

是梦。

一场如此真实、如此清晰的梦。

怅然若失的巨大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旁,空无一人。父亲温暖的笑容、有力的手掌、还有那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话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雨声和黑暗。

然而,与以往从噩梦中惊醒的心悸和悲伤不同,这一次,那股冰冷的空虚感退去后,心中留下的,并非一片荒芜,而是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充实感。父亲那双含笑的、充满欣慰和鼓励的眼睛,仿佛还在黑暗中凝视着他。那些话语——“你做得很好”、“别回头,往前走”、“要幸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版上,带着真实的温度和重量。

这不是虚幻的安慰,这感觉……如此真实,仿佛父亲真的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来看望他,来给他最深的祝福。

萧逐云缓缓躺下,将手背覆在湿润的眼睛上,泪水依旧不停地流淌,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那是一个带着泪水的、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他不再感到孤独无助。父亲的爱和期许,从未离开,它以另一种形式,更深刻地融入了他的生命。那个梦,不是逃避现实的幻影,而是一次真实的精神馈赠,是一次跨越维度的父子重逢,是一次灵魂层面的确认与充电。

他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还能嗅到梦中父亲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窗外,雨声渐渐停歇,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弱的曦光。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带着父亲永恒的祝福。

醒来虽怅然,但心中暖意盎然。

前路漫漫,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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