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取出一张羊皮卷。
铺开足有半人宽,三尺长。
皮质厚实,边角用细麻绳缝补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他将卷首压在木柱上,朗声道:“这契约上的字,就由老俞来给你们念下,听清楚了,没问题了,就来报名字,按手印。”
“本佣肆名为‘津帮’。
入帮后相互友爱,尊师重道。
须守点卯规矩,不得偷懒耍滑;
须护津帮、守津口,遇外人来犯需同心出力;
工钱按月结,不得私相克扣……”
老俞大声的念道。
何方在一旁嘴角微勾。
这与其说是一份用工合同,不如说是津帮的入帮誓词和规矩。
可棚下的汉子们,早被“五百钱还管饭”的好日子勾走了神,哪还细听规矩?
甚至就连老俞,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人群里的狗蛋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睛直勾勾盯着羊皮卷,小声嘀咕:“每月五百钱,中午管饱。
某早上忍一忍,晚上多喝水,一年就能攒六贯钱。
够托人去乡下说个丑点的婆娘了!”
旁边的大壮听见了,拍着他肩膀笑:“等你娶婆娘,别忘了请某喝酒!”
不远处的陈老三摸了摸怀里的干饼,想起家里冻得缩成一团的娃,喉结动了动:“上月娃还哭着肚子饿。
这下先扯块粗布做件厚衣裳,再买两斤粟米,让娃能喝上稠粥。”
他转头跟身边人叹:“家娃要是知道有新衣服,准能笑出声。”
大壮自己也打着算盘,拍着肚子咧嘴:“娶什么婆娘,养什么娃,真是想不开!
一月五百钱,晚上收工,先去酒肆打半壶酒,再到闾里买块热豆腐。
再花50钱找个寡妇,啧啧,日子要飞起。”
等老俞念完,何方刚问“都听明白了?”,汉子们就炸了锅似的应:“听明白了!”
“快让某等签!”
“报上名来,按了手印就算入帮!”何方刚说完。
就有人抢着喊:“俺叫狗蛋!”
“大名!”
“赵狗蛋。”
“某陈老三!”
“某李大壮!”
“排队,排队!”看着闹哄哄的场面,何方少不得又得指挥人排队,何林和何奎等人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老俞负责登记记录姓名,汉子们则是在姓名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
王昌今日本不当值,正歪在堂屋的竹榻上翻着账册。
忽地门外传来哭声。
他顿时有些火大:“是谁,在门外哭丧呢,仔细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这时,老苍头开了门,进来的正是之前在何林何奎教训的两个大汉。
二人一进门就跪在地上,道:“大兄,津口的佣肆被人夺了去。”
王昌猛地坐直身子,手里的竹简写账板“啪”地砸在地上,勃然大怒:“什么?!
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的产业?”
两个大汉缩着脖子,颤声道:“听老俞说,是个叫何方的队率。
自称大将军府的人,二话不说就接了佣肆,还改了规矩,做慈善什么的,没活也给五百钱……”
“大将军府?”
王昌的怒火顿时熄灭,眉头拧成疙瘩。
王家并不是所谓的士家。
祖上是良家子出身,靠着搏命和武艺,累积军功做了宫中虎贲。
随后扎根雒阳,开枝散叶,后面虎贲郎中的职务也子承父业,一代代传下来。
同时也尽量的把其他后代子孙安排进虎贲中。
到了这一代,官职最大的是秩比三百石的虎贲郎,还有几个节从。
虽然官职不大,但在普通人眼中,也是了不起的存在。
毕竟在雒阳盘桓多年,内城直里住着不少在宫中当差的族人,外城郭城也有产业。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身份这个东西还是看对谁。
可真要对上大将军府,却还差着不知道多少鸿沟。
他来回踱了两步,心里又气又疑:“大将军府的人,怎会看上佣肆这点小钱?
莫不是有人扯虎皮做大旗?”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拜会族父王越。
王越早年以剑术闻名于虎贲,因为仕途无望,就早早的把职位传给儿子,自己收徒教学,以补贴家用。
也因为这个身份,结识了不少豪杰少年,听说最近还成了长水校尉的座上客。
王越的宅邸在直里深处,院墙上爬着青藤。
王昌刚进院门,就见荫凉中一道剑光闪过。
“好!”
他忍不住拍手叫好。
那明天正在练剑的,便是王越最得意的大弟子史阿,一身剑术得其八分真传,便是王昌,也不是对手。
史阿穿着短打,手持木剑,正对着院中的老槐树练剑,劈、刺、挑之间,动作干脆利落,额角已渗了薄汗。
他见王昌进来,收剑立定,拱手道:“王兄怎的来了?”
“别提了,”王昌一脸烦躁,拉着史阿往廊下坐,“我那津口的佣肆,被个自称大将军府的人抢了!
令师父在家吗?
我得跟他说说这事。”
史阿刚要回话,里屋就传来王越略带沙哑的声音:“是王昌来了?赶紧滚进来,吵得我睡不安稳。”
两人连忙进屋,就见王越靠在榻上,眼角带着宿醉的红,手里捏着杯醒酒汤,慢悠悠喝着。
他瞥了王昌一眼,语气不耐:“什么事值得你跑来嚷嚷?”
王昌忙把佣肆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末了还带着委屈:“叔父你说,那佣肆虽赚不了大钱,可也是我的产业!
若是大将军府真想要,派人来跟我说一声,我拱手让出去便是,哪有二话不说直接抢的道理?
这也太不讲规矩了!”
王越放下汤杯,揉了揉太阳穴,嗤笑一声:“你啊,这点小事也值得动气?
一个佣肆罢了,丢了就丢了。”
“可这不是丢不丢的事!”
王昌急道,“是他这做法气人!而且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王家好欺负。”
一旁的史阿也附和道:“师父,弟子也觉得对方不讲规矩。
不如我带几个师弟去津口,教训教训那个何方,让他知道咱们王家的厉害,之后再卖大将军府一个面子,把佣肆让给他。
既不失体面,也不得罪大将军府的人。”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