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安定侯府的飞檐翘角浸在渐浓的墨色里,廊下悬挂的羊角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晕开细碎的光斑。
沈清辞疾步穿过回廊,月白色的裙裾扫过地面,卷起一阵极轻的窸窣声,像暗夜里掠过的蝶翼。她掌心沁着薄汗,紧紧攥着一张揉得微皱的纸条——那是管家方才从书房带出的急报,北境三城已陷,蛮族铁骑直逼腹地,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领帅印,只待明日颁下大规模征兵的圣旨。
机会,终于来了。
她在沈清鸢的“汀兰院”门前驻足,抬手按了按发烫的耳垂,强迫自己平复急促的呼吸,才对守门的丫鬟温声道:“劳烦通报一声,二小姐求见长姐。”
不过片刻,丫鬟便掀帘相请。屋内熏着清雅的兰香,沈清鸢正坐在临窗的酸枝木绣架前,莹白的指尖捏着银针,在绛红色的缎面上起落,一幅“百鸟朝凤图”已初见雏形。见妹妹进来,她放下针线,唇边漾开温和的笑意:“辞儿这时候过来,可是馋我下午留的玫瑰酥了?”
沈清辞却无心玩笑,目光飞快扫过屋内侍立的两个丫鬟。沈清鸢何等通透,当即会意,抬手挥退众人:“你们先下去,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直到最后一扇木门轻轻合拢,沈清辞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姐姐,北境三城丢了,你可知晓?”
沈清鸢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她蹙起秀眉,点了点头:“父亲下朝时脸色铁青,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书房,连晚饭都没用。听说蛮族骑兵凶悍,三城守将要么战死,要么降了,可朝中那些武将……”她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要么年过半百扛不动刀,要么只会在朝堂上夸夸其谈,竟无一人敢接帅印。”
“不是无人敢,是无人能。”沈清辞的眼神骤然锐利,像淬了寒芒的匕首,“这些年重文轻武,真正懂打仗的将领,不是被排挤到偏远之地,就是被安上‘拥兵自重’的罪名削了兵权。如今国难当头,才显出这朝堂的荒唐。”
沈清鸢微微睁大了眼,诧异地看着妹妹:“你平日鲜少关注这些,怎会如此清楚?”
沈清辞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姐姐觉得,朝廷接下来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沈清鸢拿起桌上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定然是大规模征兵,可那些临时拉来的壮丁,连兵器都握不稳,哪是蛮族铁骑的对手?这分明是让百姓去填火海。”
“姐姐说得对。”沈清辞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进屋内的兰香里,“但这火海,也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的机会?”沈清鸢放下茶盏,眼中满是困惑。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抬眸看向沈清鸢,一字一句道:“姐姐,我想从军。”
短短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沈清鸢心头。她猛地站起身,手肘撞到桌上的茶盏,“哐当”一声,温热的雨前龙井泼洒出来,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可她全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沈清辞,声音都在发颤:“你疯了?女子从军,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你是安定侯府的二小姐,金尊玉贵的身份,怎能去那刀光剑影的军营里送死?”
“正因我是侯府女儿,才不能坐视不理。”沈清辞的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姐姐试想,若北境全线溃败,蛮族铁骑一路南下,京城能守得住吗?到那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侯府的荣华,姐姐的婚事,又能保住几分?”
“那也轮不到你去!”沈清鸢的情绪依旧激动,“满朝文武,百万黎民,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领兵的人?何须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去犯那天下之大不韪?”
“若真有这样的人,我自然不愿冒这个险。”沈清辞的声音冷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可现实是,朝堂上的人要么贪生怕死,要么庸碌无能。那些新征的士兵,连最基本的队列都站不齐,上了战场,不过是蛮族的活靶子。我要的不是去送死,是抓住这个机会,改变这一切——改变侯府的命运,也改变我自己的。”
沈清鸢怔怔地看着妹妹,仿佛第一次看清她眼底深藏的野心与决绝。许久,她才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绣架上的丝线,声音柔和了些:“你心里,是不是早有打算?”
沈清辞知道,姐姐已经动摇了。她立刻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郑重:“姐姐还记得母亲在世时,偶尔提起的外祖家吗?”
“母亲的娘家?”沈清鸢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不是早就没落了吗?连个能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母亲没跟你说过。”沈清辞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微光,语气却无比笃定,“外祖家曾出过武将,传下一部秘藏的兵法。因家族规矩传男不传女,母亲本没资格学,可她自幼聪慧,偷偷记下了大半。后来她怕这部兵法失传,便将其中的精髓,都教给了我。”
这番话半真半假——母亲确实提过外祖家曾是武将世家,却从未有过什么“秘传兵法”。但母亲早逝,外祖家早已无人,这个谎言,根本无从查证。
沈清鸢果然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既是如此,母亲为何从未跟我提过?”
“因为姐姐是嫡女,将来要嫁入高门大户,相夫教子。”沈清辞抬眸,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母亲说,兵法沾着血光,不适合姐姐这样心细的人。而我……母亲说我性子太倔,像头不服输的小兽,或许有一天,这部兵法能帮我保命。”
沈清鸢沉默了。烛火跳动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烛花偶尔“噼啪”爆开的声音。
“就算你真有兵法,女子从军也是难如登天。”良久,沈清鸢才开口,语气里满是顾虑,“军营不收女子,父亲绝不会答应。若是被人发现你女扮男装,那可是欺君大罪,整个侯府都要受牵连。”
“所以,我需要姐姐帮我。”沈清鸢的话,正是沈清辞想要的。她向前一步,握住姐姐微凉的手,目光灼灼,“我可以女扮男装,以侯府远房表亲的名义从军。父亲那里,还需姐姐帮我劝说。”
“父亲那里,哪有那么容易?”沈清鸢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为难,“他最看重侯府的名声,绝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寻常时候,父亲自然不会答应。”沈清辞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上,“可姐姐别忘了,如今的侯府,早已不是从前了。朝中的新贵处处排挤,圣眷也大不如前。若再没有军功加持,再过几年,侯府恐怕就要沦为二流世家,再也抬不起头了。”
这话,恰好说到了沈清鸢的心坎里。她今年已十七岁,到了议亲的年纪,前来提亲的人家虽多,却都是些家世平平的,没有一个能真正帮到侯府。若是侯府能靠军功重新崛起,她的婚事,自然也能有更好的选择。
“姐姐,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沈清辞趁热打铁,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若我能凭着这部兵法在军中立足,立下战功,不仅能巩固侯府的地位,姐姐将来嫁入勋贵之家,也能更有底气。”
沈清鸢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心中像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说这太疯狂,太冒险;另一个却说,这或许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你那兵法……真的有用?”她终于松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沈清鸢的话,让沈清辞心中一喜。她立刻点头,语气愈发笃定:“姐姐若不信,我可以说给你听。”
她略一思索,便将现代军事理念,包装成了“兵法精髓”:“寻常练兵,只看重士兵的个人武艺,可战场上讲究的是协同作战。我那部兵法则说,要将士兵分成小队,各司其职,就像人的手和脚,配合着才能做事。这样一来,哪怕是新兵,也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见沈清鸢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沈清辞继续道:“还有战术,那些复杂的阵法,其实可以拆成简单的动作,让士兵反复练习,直到形成本能。再设立明确的奖罚制度,做得好的赏粮食、赏银钱,做得差的就罚站岗、罚负重。这样一来,士兵们自然会用心训练。”
沈清鸢虽不懂军事,却也觉得这些想法新颖又实用,不像是随口编造的。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些。
“最重要的,是情报。”沈清辞的眼神愈发亮了,“战场上,知道敌人要做什么,比什么都重要。比如观察天气,预判敌人会从哪条路来;再比如用篝火造出兵多的假象,骗敌人上当。只要能掌握情报,就算兵力少,也能打赢胜仗。”
她停下话头,静静看着沈清鸢。这些超越时代的理念,对沈清鸢来说,无疑是震撼的。
沈清鸢沉默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你想让我怎么做?”
沈清辞强压下心中的狂喜,语气却依旧平静:“两件事。一是帮我说服父亲,让他同意我以男装从军;二是帮我打点身份文书,让‘沈青’这个名字,能顺顺利利地进兵营。”
“沈青?”沈清鸢愣了愣。
“清澈的清,改成青色的青。”沈清辞解释道,“既跟我的名字有关联,又不会让人起疑。”
沈清鸢点了点头,随即又蹙起眉:“父亲那里,我会尽力劝说,但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姐姐只需跟父亲说,这是侯府翻身的机会。”沈清辞早已想好了对策,“再说,我是以远房表亲的身份去的,成了,侯府得利;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侯府的名声。父亲最看重利弊,他会明白的。”
沈清鸢看着妹妹胸有成竹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护着的小丫头了。她轻轻拍了拍沈清辞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郑重:“我便信你这一次。但你要答应我,到了军营,务必保全自己,不许逞强。若是实在凶险,就立刻想办法回来,侯府再难,也能护你周全。”
“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清辞郑重地点头,眼底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离开汀兰院时,夜空已缀满了繁星。沈清辞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人生,将彻底不同。
回到自己的“听竹院”,沈清鸢立刻铺开宣纸,研好墨。烛光下,她提笔写下“北境军情”四个字,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坚定。她要尽快整理出一份详细的北境地图,还要为“沈青”准备好身份证明——这些,都是她在军营立足的资本。
这一夜,安定侯府的两个女儿,都没有合眼。一个在书房里反复斟酌,想着如何说服父亲;一个在烛火下奋笔疾书,规划着未来的路。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火正燃,狼烟滚滚。那里,将是沈清辞的战场,也是她命运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