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毛茸茸、触感真实的狐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颜阡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先前所有关于身份伪造的猜测,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这根本不是寻常的欺骗,而是更深的,颠覆认知的隐瞒他眼前的,并非凡人,而是一只妖物。
扶在慕笙歌腰肢上的手骤然收紧,几乎要将那纤细勒断。
颜阡墨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杀意,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欺瞒后的烦躁与暴戾。
“告诉朕。”他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迫感,盘问着怀中看似醉醺醺的人,“你的原名是什么?究竟来自何处?”
慕笙歌被他勒得有些不舒服,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银白色的狐耳敏感地抖了抖。
他抬起迷蒙的眼,含糊地嘟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颜阡墨颈间:“唔…慕笙歌……南湘…巫山……”
又是这个答案。
颜阡墨心头火起,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近在咫尺、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狐狸耳朵。
“嗯……”慕笙歌喉咙里溢出一声带着鼻音的、似抗议又似呻吟的轻哼,下意识地偏头想躲,声音细弱带着委屈,“别摸……痒……”
这副全然不设防、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姿态,
与他非人的身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颜阡墨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更深的恼怒。
“痒?”颜阡墨气极反笑,指尖惩罚性地又揉搓了一下那柔软的耳根,声音冰冷刺骨,
“这是你该受的,若非看在你尚有几分用处,单凭你这欺君之罪、妖物之身,
换作他人,早已死无全尸。”
联想到慕笙歌那过人的才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心性,以及那手起刀落在一个月内肃清陵水案的雷霆手段……这一切,
若放在一只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妖物身上,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么,他潜伏入宫,接近自己,究竟意欲何为?
是为了颠覆素锦江山?
还是另有所图?
颜阡墨尚不清楚这妖精的真正目的,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烦躁不堪。
慕笙歌迷蒙地半睁着眼,长睫濡湿,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颜阡墨蹙眉,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耳朵凑近那微启的、泛着水光的唇瓣。
只听那气音断断续续,带着酒后的沙哑,吟诵般低喃: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然劈入颜阡墨的心湖。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似乎已意识不清的人。
那双迷离的醉眼里,此刻竟仿佛盛着一种悲悯的,穿透了时空的苍凉。
为什么?
颜阡墨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一个……妖精,在醉酒失态、显露原形、命悬一线之际,念叨的竟是这些?
颜阡墨猛地直起身,看着怀中人那因醉酒和不适而泛红的脸颊,
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对无力耷拉着的、昭示着非人身份的雪白狐耳……
杀意依旧在胸腔盘踞,理智告诉他,此物危险,当除之后快。
可那只掐在对方腰侧的手,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怎么也用不上将其折断的力道。
为什么……下不去手?
是因为他那身卓绝的治国之才,弃之可惜?
还是因为那双此刻紧闭着的、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
颜阡墨烦躁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杀意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
颜阡墨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绣金的大氅,将慕笙歌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连同那对显眼的狐耳也一并遮掩。
然后,打横将人抱起。
慕笙歌似乎找到了更舒适的姿势,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喟叹,彻底昏睡过去。
颜阡墨身体微僵,抱着怀中这具清瘦却隐含秘密的身体,
踏着梅苑小径上尚未清扫的积雪,一步步朝着偏殿走去。
雪夜寂静,只有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怀中人清浅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着大氅兜帽边缘露出的几缕墨色发丝和一小片绯红的颊侧,眼神复杂难明。
怀中的重量很轻,带着清冽的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慕笙歌……
无论你是人是妖,既然落在了朕的手里,展现了你的价值,又主动露出了这天大的把柄。
那么,你的余生,你的才智,你的所有,便只能为朕所用了。
至于你的目的……朕,会亲自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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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笙歌是在偏殿熟悉的床榻上醒来的。宿醉带来的头痛并不强烈,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刚起身,便有内侍恭敬地前来传话,告知他陛下有旨,今日免他早朝。
慕笙歌神色平静地应下,仿佛昨夜梅苑中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露从未发生。
他自然是故意的。
完美的隐藏固然安全,但有时,恰到好处的、控制在对方手中的“暴露”,反而能获得更多的主动权。
慕笙歌将看似最大的秘密,“无意地”展露在颜阡墨面前,等同于递上了一根能随时勒死自己的绳索。
这份“坦诚”与“受制”,某种程度上,更能消弭帝王的猜疑,换取更大的活动空间和信任(?)
今日既无需上朝,手头的公务也已处理得七七八八,慕笙歌便动了外出的念头。
他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出行皆有侍卫随行。
只是,原本安排的两名普通侍卫已被调走,取而代之的,是侍卫统领周临亲自陪同。
慕笙歌心下了然,这是监视升级了。
颜阡墨对他,目前是无法完全放心。
周临沉默地跟在慕笙歌身后,看着他并未前往任何官员府邸或热闹街市,
而是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最终在一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宅院前停下。
周临心中虽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默默将此事记下,准备回去后详细汇报给陛下。
慕笙歌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
院子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里面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和习武的呼喝声。
约莫有十几个年岁相仿、大多在十五六岁的孩子,男女皆有,穿着虽朴素,眼神却都透着一股认真和韧劲。
一个看起来机灵壮实的少年见到慕笙歌,立刻跑了过来,恭敬地行礼:“先生!”
少年名叫张多钱,名字俗气,志向却不小,一心想当大将军。
慕笙歌微微颔首。
这处宅院是他在前往陵水县办案时,私下掏腰包租下的。
里面的这些孩子,大多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因为家境贫寒、看不到出路的少年。
他在办案途中遇到,见其心性尚可,便带了回来。
慕笙歌做的,不完全是因为慈善。
他需要培养属于自己、或者说,未来可能属于这个王朝的新鲜血液。
不必出身高贵,但需明事理,知忠义,有才干。
文可安邦,武可定国。
这,才是慕笙歌为那“海晏河清”的愿景,所埋下的,真正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