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日,云承睿独自提着钓竿往太液池去。内侍要跟,被他厉声斥退。老太监望着天子萧索的背影,想起先帝晚年也常这般独坐水边,不禁暗暗叹息。
池畔残荷枯立,在秋风中瑟瑟作响。他寻了处熟悉的钓台坐下——这里正对着父皇当年手把手教他垂钓的位置。抛竿时,鱼线在夕阳下划出银弧,惊起几只寒鸦。
浮漂久久未动。他望着水中倒影,忽然看见三十年前的盛夏。那时苏璃还是父皇的才人,穿着素雅的宫装,带着年幼的他在池边采莲。他记得自己非要够那支最远的并蒂莲,险些落水时,是她及时拉住他的衣领。
殿下,她无奈地叹气,莲花再美,也不值得冒险。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这个新来的才人总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他。如今想来,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怜悯,或许还有对自身命运的怅惘。
水纹荡漾,倒影碎成涟漪。如今的太液池再没有莲花了——自她开始垂帘听政,就命人改种了实用性更强的菱角。她说:莲虽雅致,不及菱角可充饥。
浮漂猛地沉了下去。他急忙提竿,钓起的却是一截枯藕。藕节处还残留着淡淡的粉痕,像极了当年她裙摆上被莲汁染就的痕迹。
夕阳渐沉,池水泛起寒意。他想起父皇驾崩前,曾握着他的手说:睿儿,苏先生会辅佐你。那时他不明白为何父皇称她,如今才懂其中深意。
月上柳梢时,池面浮起薄雾。雾中似乎又传来采莲曲的调子——那是她故乡江南的小调。他记得有次她哼唱时,他好奇追问,她却只是摸摸他的头:等殿下长大了,去江南看看就知道了。
如今他去过江南,却再也找不到她记忆中的那个江南了。
钓竿突然剧烈颤动。他猛力提起,一尾锦鲤跃出水面,鳞片在月光下闪着凄艳的光。那鱼在钩上拼命挣扎,让他无端想起那夜裴氏绝望的眼神。
他手一颤,剪断鱼线。锦鲤落入水中,迅速消失在深暗的池底。
侍从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只有值夜的更夫路过,看见天子独坐水边的身影,低声对同伴道:陛下这模样,倒像是失了魂。
三更鼓响时,起风了。残荷枯梗相互碰撞,发出骨骼般的脆响。他忽然想起苏璃刚被封后那日,也是站在这个钓台前,望着池水出神。他问她看什么,她答:看这池水,能照见过去,也能映出来来。
如今池水依旧,照见的却是物是人非。
最后一颗星子隐没时,他收起钓竿。起身那刻,有什么东西从袖中滑落——是半块已经发硬的莲藕糖。去岁中秋,云琼非要塞给他的。那时苏璃在旁看着,眼底有过一闪而过的,类似母亲般的温柔。
莲藕糖滚进池水,慢慢沉了下去。
他转身离去,再没回头。秋风卷起枯叶,在他身后旋成寂寞的涡流。
而凤仪宫的灯还亮着。苏璃站在窗前,望着太液池方向那个独坐整夜的身影,轻轻合上了窗。
有些过往,如这池中秋水,一旦凉透就再难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