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凛醉后吐露的边关苦寒与生死沉重，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永宁心中激荡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一连数日都心神不宁，那个月光下卸去所有伪装、脆弱而疲惫的身影，与她认知中冷硬威严的镇北侯判若两人，不断在她脑海中交错浮现。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些许复杂探究的目光，悄悄打量这个名义上的夫君。
他依旧冷漠，依旧忙碌，依旧与她保持着清晰的界限。
但永宁却似乎能透过那层冰冷的盔甲，隐约感受到其下深藏的暗流与创痛。
这种微妙的心绪变化，让她在府中的日子似乎不再那么纯粹地难熬，却也添了另一份难以言说的压抑。
这日，天气晴好，虽然寒风依旧料峭，但阳光总算有了几分暖意。
几位与永宁年纪相仿、未出阁时常有往来的宗室贵女递了帖子过来，邀她过府赏梅小聚。
永宁本欲推辞，她实在无心应付这些虚与委蛇的场合。但转念一想，整日困在这令人窒息的侯府，或许出去透透气，听听京中最新的动向，也能稍解郁结，甚至能捕捉到一些关于那暗流的信息，毕竟，贵女们的闲谈碎语中，有时反而能漏出些朝堂上听不到的秘辛。
她最终应了下来，仔细打扮了一番，掩去脸上的憔悴，带着兰芷秋雯和必要的护卫，乘马车前往设宴的康郡王府。
康郡王府的梅园在京中颇负盛名，此时红白二色梅花开得正盛，暗香浮动。
花厅里地龙烧得暖融，熏香袅袅，一众锦衣华服的少女少妇们围坐说笑，珠翠生辉，语笑嫣然，仿佛一片隔绝了外界寒冷的温柔富贵乡。
永宁的到来，自然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她如今身份特殊，既是备受宠爱的公主，又是权势煊赫的镇北侯夫人，无论真心假意，人人都带着热情的笑脸相迎。
“永宁姐姐可算来了，快来看看我们新得的南珠首饰，比宫里的也不差呢！”
“镇北侯夫人气度越发不凡了，这通身的气派，到底是不同了。”
“听闻侯爷对姐姐极为爱重，真是羡煞旁人。哪像我们家那个，整日就知道往外跑……”
永宁含着得体的浅笑，与她们一一周旋，心思却像绷紧的弦。
这些看似亲热的恭维背后，有多少是艳羡，有多少是嫉妒，又有多少是藏着针的试探。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不敢多说一句，也不敢漏听一句。
赏过梅，品过茶，众人移步暖阁用些精细茶点，话题便渐渐从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转向了京中近日的趣闻轶事，以及各家适婚儿女的姻缘动向。
一位性子活泼的郡主掩嘴笑道：“你们可知，吏部张尚书家的小姐，似乎快要定给安国公家的三公子了？”
“哦？安国公家那可是实权勋贵，张家小姐好福气啊。”
“福气什么呀，”另一位消息灵通的贵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我听说，原本张家属意的是陈大将军的嫡长子，那可是年轻一辈里军功最显赫的，将来前途无量，可惜啊，陈家那边没点头，据说是早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更合适的？是哪家？”
“这可就不好说了，总之啊，这结亲之事，里头门道多着呢，可不光是看小儿女情意，更要看两家权势是否相当，能否互为助益。”
永宁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这些话题，她未出阁时也常听闻，那时只当是闲谈，如今听来，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冰冷的算计。
又一位宗室女加入话题，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说起来，如今京中最令人瞩目的婚事，除了永宁姐姐这门陛下亲赐的天作之合，恐怕就要数李贵妃娘家那位侄女儿了。”
李贵妃？永宁的心微微一提。
“可不是吗，听说贵妃娘娘一心要把那侄女许给二皇子做正妃呢。”
有人立刻接口，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虽未明确表态，但近来对二皇子颇为看重，若是真成了，李家可就更是……”
“嘘，慎言！”旁边人连忙提醒，目光小心地扫了一圈，见无外人，才又道，“李家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李尚书圣眷正浓，若是再出一位皇子正妃，啧啧，那真是……”
“不过也未必就能成。”先前那消息灵通的贵女又神秘兮兮地道，“我母亲前日入宫给太后请安，隐约听太后娘娘的意思，似乎更属意王太傅家的孙女王小姐，觉得那孩子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太后娘娘说，皇子正妃，德行才是第一位的，家世反倒是其次了。”
“王太傅家，那可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这下可有热闹看了，李家和王家，这可是……”
永宁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却渐渐明晰起来。
李贵妃欲扶持二皇子，并想通过联姻进一步壮大李家势力。而太后似乎并不乐见李家坐大，属意更清贵的王家小姐加以制衡。这哪里是简单的儿女亲事，分明是后宫与前朝势力的一场博弈。
而她自己的这桩婚事，此刻在这些贵女们的闲谈映衬下，也显得愈发刺眼和意味深长。
果然，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她的身上。
一位平日里与她关系还算亲近的郡主，悄悄拉她到窗边人少处，低声道：“永宁，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宁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妹妹但说无妨。”
那郡主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是陛下和太后眼前的红人，又是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夫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有些话，听听便罢，莫要往心里去，也莫要轻易表态。”
永宁看着她：“妹妹此话何意？”
郡主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最终含糊道：“总之，你凡事多留个心眼便是。尤其是李贵妃那边……”她顿了顿，又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说起来，当初议亲时，听闻李贵妃也曾属意过侯爷，想将自家侄女许配过去，亲上加亲，可惜陛下最终选了姐姐你。”
说完，她便借故走开了，留下永宁独自站在原地，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李贵妃曾属意霍凛，想将侄女嫁给他？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许多迷雾。
李甫在朝堂上对霍凛的刁难、李贵妃在宫中对她意味深长的“提醒”和隐隐的敌意、甚至那日西市诡异的惊马、太医署那蹊跷的药方这一切，似乎突然有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如果李贵妃曾想拉拢霍凛而未果，那么对于她这个“横刀夺爱”、并且似乎并不得霍凛喜爱、却占据了侯夫人之位的公主，李家会是什么态度。
是视若无睹，还是除之而后快。
永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看似风光无限的联姻背后，竟藏着如此错综复杂的权力算计和利益纠葛，她不过是皇帝用来平衡局势、安抚重臣的一步棋，而这一步棋，无疑也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姐妹私语，闺阁闲谈，听起来不过是些家长里短、风花雪月，其下隐藏的，却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权力博弈。
她再次抬眼望向花厅中那些言笑晏晏的娇容，只觉得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
这片温柔富贵乡，实则比那冰冷的镇北侯府，更加危机四伏。
回府的马车上，永宁一言不发，只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兰芷和秋雯见她神色疲惫，也不敢打扰。
永宁的脑中却飞速运转着，将今日听到的零碎信息与之前的种种疑点一一串联。
李家的野心、太后的制衡、皇帝的权衡、霍凛的处境、自己的位置。
她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网，而自己正身处网的中心，稍有不慎，便会被那无形的丝线缠绕、窒息，甚至撕裂。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做一个被动承受的棋子了。
她必须看清这棋局，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马车驶入镇北侯府，那高墙深院，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囚笼，更是一个暂时隔绝外界风雨、却也暗藏危机的避风港。
而那个冷漠的、与她隔阂深重的男人，似乎也并非全然是她的敌人。
至少，在对抗某些共同的威胁时，他们或许站在同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