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府蛰伏的三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永宁通过周老丈的旧部关系,零碎拼凑着前线消息,越发心惊。
军中粮草短缺的传闻已非空穴来风,甚至有伤兵营因药物匮乏,轻伤拖成重病,哀鸿遍野。
霍凛主力所在的凉州前线,虽暂无大战,但小规模冲突不断,气氛压抑至极。
而霍忠那边,终于传来密信,第一批紧急筹措的粮草已由可靠镖队押运,正分批秘密送往预定地点,位于凉州侧后方的“野狼谷”,那是一处相对隐蔽的山谷,适合临时囤积和转运。
然而,如何将这批粮草安全、快速地送抵霍凛军中,成了最大难题。
官道关卡重重,盘查极严,没有正式的勘合文书,大批粮草根本无法通行。
而黑水河谷事件后,所有非官方渠道的物资运输都受到严密监控,风险极大。
永宁心急如焚,她知道霍凛和数万将士可能正在饿着肚子坚守防线,每拖延一刻,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再次浮现,她必须亲自去野狼谷,亲自协调,甚至想办法见到霍凛,将粮草和消息直接交到他手中。
“不行,绝对不行!”赵振第一个反对,脸色铁青,“小姐,野狼谷已近前线,狄人游骑神出鬼没,太过危险。若是遇上,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赵叔,”永宁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留在河西府,我们只是无头苍蝇,信息滞后,行动受限。粮草若再出意外,前线立刻崩溃,我必须去。只有到了那里,我们才能随机应变。至于危险……”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与数万将士的性命相比,与侯爷的安危相比,我个人的风险,不值一提。”
她眼中那份破釜沉舟的光芒,让赵振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骨子里有着不输于任何沙场老将的坚韧与魄力。
计划再次在极度保密中制定。
永宁换上更加利落的男装,用布条紧紧束住胸脯,脸上涂抹更多灰土,扮作随行的哑巴小厮。
赵振挑选了最精干的两名护卫同行,周老丈则留下接应后续可能抵达的物资和信息。
这一次,他们舍弃了马车,全部骑马。
塞外的寒风如同刀子,即使穿着厚厚的棉服,依旧冻得人四肢僵硬。
永宁咬牙忍耐着,她从未受过这样的苦,大腿内侧很快被粗糙的马鞍磨破,每一下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紧紧抓着缰绳,一声不吭,努力跟上赵振等人的速度。
越往北,景象越是荒凉。
广袤的雪原一望无际,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被焚毁的村落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不见飞鸟,只有无尽的寒风呼啸。
他们避开官道,专走人迹罕至的小路和山脊。途中数次远远看到狄人骑兵小队的身影,每次都险之又险地提前隐匿,屏息凝神,直到那代表着死亡的马蹄声远去,才敢继续赶路。
永宁的心脏一次次提到嗓子眼,又一次次重重落下,对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有了更刻骨的认识。
经过一天一夜几乎不眠不休的疾驰,在第二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野狼谷。
山谷入口狭窄,两侧山势陡峭,易守难攻。谷内果然已有先期抵达的镖队和部分粮草囤积,负责接应的是霍忠安排的另一位老成持重的部下。
见到永宁亲自前来,那人也是大吃一惊。
“夫人,您怎么……”
“情况紧急,不必多礼。”永宁打断他,声音因疲惫和寒冷而沙哑,“粮草到了多少,后续何时能到,通往侯爷大营的路,探查得如何了?”
“回夫人,第一批约三成已到,后续最快也需两日。通往大营的几条小路都派了兄弟去探,但狄人哨骑活动频繁,风险极大。而且没有侯爷的手令或信物,我们就算到了大营辕门,也根本进不去,更别说见到侯爷了。”
永宁的心沉了下去。
千算万算,还是卡在了这最后一步。
难道要在这里空等,或者冒险派人去大营送信,且不说能否送到霍凛手中,万一信使被俘或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她焦灼万分之际,谷外负责警戒的护卫突然发出信号,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正朝着山谷而来。
“戒备!”赵振瞬间紧张起来,所有人立刻隐蔽,刀剑出鞘,弓箭上弦。
永宁躲在一块巨石后,心脏狂跳。是狄人,还是……
马蹄声渐近,来的并非狄人骑兵,而是一支约百人的梁军队伍。
看旗号和衣甲,竟是霍凛麾下的亲卫营。他们似乎经历了一场遭遇战,不少人带伤,队伍中间护卫着几辆装载着物资和伤员的马车,风尘仆仆,显然是执行任务归来。
永宁脑中灵光一闪,这是天赐良机。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赵振惊骇的目光,直接朝着那支队伍冲了过去。
“站住,什么人?”亲卫营瞬间警觉,无数刀锋和箭镞对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灰头土脸的小个子。
永宁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尽管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我要见霍侯爷,有十万火急军情禀报。”
为首的亲卫队长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他驱马向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永宁,眼中满是怀疑和审视:“你是何人?哪部分的?有何军情?”
永宁知道,寻常说辞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她心一横,从怀中取出那柄一直贴身珍藏的、霍凛遗落的短匕,高高举起:“凭此物,请将军将此物呈于侯爷,他自会明白。”
那短匕样式古朴,吞口处刻有隐秘的霍家标记,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亲卫队长显然认得此物,脸色骤变,眼神中的怀疑被极大的震惊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永宁,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赵振等人,沉吟片刻,厉声道:“看好他们。”随即亲自拿起短匕,策马朝着队伍中部一辆看似普通、却守卫格外森严的马车奔去。
永宁站在原地,能感觉到无数道探究、警惕、甚至带着杀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但她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成败,在此一举。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同煎熬。
突然,那辆马车的车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北地风雪般骤然出现,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狂舞,露出底下冰冷的甲胄。
正是霍凛。
他显然刚从一场恶战中抽身,眉宇间带着未散的戾气与疲惫,脸颊上甚至还有一道未干的血痕。
然而,当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目光,穿透暮色,精准地落在永宁身上时,所有的戾气与疲惫都在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
那惊愕只持续了一瞬,便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骤然碎裂,化为滔天的震怒。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个距离前线咫尺之遥、危险重重的野狼谷,看到这个本应远在千里之外、安坐于京城侯府之中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敢来这里,还打扮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霍凛的脸色在暮色中肉眼可见地变得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怒意几乎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大步流星地朝永宁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着雷霆,沉重的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永宁在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逼视下,心脏骤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要解释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下一刻,霍凛已至近前,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柄短匕,一只带着铁甲护腕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永宁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他的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低沉、沙哑,却蕴含着风暴般的怒火,劈头盖脸地砸向永宁,“你怎么会在这里,谁允许你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猛地将她往前一拽,迫使她抬头面对他燃烧着怒火的眸子,那眼神锐利,仿佛要将她生生凌迟:“永宁!你疯了不成,这是军营,是前线,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给我一个解释,立刻!”
周围的亲卫和赵振等人都被霍凛这突如其来的暴怒震慑住了,鸦雀无声,连寒风都仿佛停滞。
永宁手腕剧痛,被他吼得耳膜嗡嗡作响,看着他因震怒而扭曲的英俊面庞,一股混杂着委屈、恐惧、还有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与担忧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反而仰起头,迎着他暴怒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说道:
“粮草,侯爷!京中第二批粮草在黑水河谷被劫,我是来送粮的。野狼谷里,有我们筹集到的第一批救命粮。”
这句话如同惊雷,瞬间劈散了霍凛眼中一部分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攥着永宁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许,目光锐利地扫向山谷深处,又猛地落回永宁脸上,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几分急促:“你说什么?黑水河谷,被劫?怎么回事,粮草在哪里?”
永宁强忍着手腕的剧痛和心中的万般委屈,飞快地将京中变故、粮草被劫、自己如何变卖家产、秘密筹措、以及冒险前来送粮的经过,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了一遍。
霍凛听着,脸上的震怒逐渐被一种极致的冷沉所取代,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松开了永宁的手腕,那里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永宁苍白而倔强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余怒,有深切的震惊,或许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对亲卫队长厉声下令:
“封锁山谷,严密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立刻清点谷内粮草数目。”
“派人接应后续运粮队伍,确保万无一失。”
一连串命令发出,雷厉风行。他这才重新看向永宁,语气依旧冷硬,却不再有之前的狂暴:“你,跟我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向那辆马车。
永宁看着他那冷硬的背影,揉了揉疼痛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迈开因长时间骑马而酸痛不堪的双腿,默默地跟了上去。
军营重逢,始于极致的惊愕,爆发于滔天的震怒。
而这场意料之外的相见,将会给前线局势,以及他们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带来怎样的变数,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