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与那小兵的一番交谈,并未让永宁的心情轻松多少,反而像是揭开了一个口子,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战争背后,无数个体所承受的、细密而绵长的痛苦。
然而,真正的冲击,还在后面。
翌日清晨,永宁照例前往伤兵营巡视。
与前几日相比,营内的气氛明显更加凝重压抑。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痛苦的呻吟声也变得更加密集和凄厉。
负责主事的白胡子老医官姓吴,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全是汗珠,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见到永宁,他匆匆行了一礼,沙哑着嗓子道:“夫人,您来了……昨夜又送来一批重伤员,都是从北面三十里外的斥候战中撤下来的,情况很不好。”
永宁心中一紧:“我能做些什么吗?”
吴医官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
这位夫人身份尊贵,前几日帮忙做些简单的清洗、安抚工作尚可,但今日这些伤员的惨状,他怕她承受不住。
“夫人,今日场面恐怕,您还是……”
“无妨,”永宁打断他,语气坚定,“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见她坚持,吴医官叹了口气,指了指靠里侧一片区域:“那边几个伤势最重,需要立刻清理创口,重新上药包扎,人手实在不够……有劳夫人帮忙递些热水、干净布条和伤药吧。”
永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片区域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这里躺着的七八个士兵,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
有人胸口中箭,箭头还嵌在骨缝里,随着微弱的呼吸,伤口汩汩冒着血沫。
有人整条胳膊被弯刀几乎齐肩砍断,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只用一条脏污的布带草草捆扎着,鲜血早已浸透。
有人腹部被划开,肠子隐约可见,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还有人半边脸被削去,眼球耷拉在外面,模样恐怖至极。
浓烈的血腥气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永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住那股强烈的生理不适。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吗?
不是奏捷文书上冰冷的数字,不是朝堂之上轻飘飘的议论,而是活生生的人体被残酷地撕裂、破坏,是生命在最极致的痛苦中一点点流逝。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左腿膝盖以下被砸得稀烂,碎骨和筋肉混在一起,他因为剧痛和高烧,神志不清,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喃喃:“娘,疼、好疼……杀了我吧……”
那绝望的哀求,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割在永宁的心上。
“还愣着干什么?热水,布条。”吴医官焦急的喊声将她从巨大的震惊和不适中惊醒。
永宁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恶心,快步走到一旁准备好的热水桶边,用木瓢舀起热水,倒入盆中,又拿起一叠相对干净的布条,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送到吴医官手边。
吴医官正和一个助手奋力按住那个断臂的士兵,试图解开那早已被血浸透硬化的布带。
布带粘连着皮肉,每撕开一点,那士兵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剧烈挣扎。
“按住他!快!”吴医官满头大汗地吼道。
永宁看着那士兵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空洞而绝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
她丢下手中的东西,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帮他们一起按住士兵完好的那边肩膀和身体。
她的靠近似乎让士兵挣扎得更厉害了。
近距离之下,伤口狰狞的细节、那无法形容的恶臭、以及士兵濒死般的嚎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将嘴唇咬破,才没有让自己尖叫或者晕厥过去。
布带终于被撕开,露出了下面惨不忍睹的创面。
吴医官迅速用热水清洗,然后拿起一把在火上烤过的小刀,开始刮除腐肉和碎骨。
永宁别过头,不敢再看,但耳边传来的刮擦声和士兵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却比视觉的冲击更加折磨人。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声音一下下地抽搐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她像个麻木的木偶,机械地听从吴医官的指令,递送物品,帮忙按住因剧痛而挣扎的伤员,清理他们呕吐的污物,更换被血和脓液浸透的草垫。
她的手上、袖口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迹和污秽。
那粘稠、温热又很快变得冰冷的触感,让她阵阵发冷。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士兵,在毫无尊严的痛苦中挣扎,看着生命如同风中的残烛般摇曳不定,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悲恸牢牢攫住了她。
在这个过程中,她听到了只言片语。
“……是狄狗的埋伏,王老五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抱着火药冲进去了。”
“张校尉他……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指挥我们突围。”
“冷,好冷……”
每一个碎片化的信息,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垒在她心上。
她忽然无比深刻地理解了霍凛肩上的重担究竟是什么。
他不仅要运筹帷幄,争取胜利。
不仅要面对朝堂的明枪暗箭;他更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信任他、追随他的儿郎们,一个个倒下,变成眼前这残缺不全、痛苦哀嚎的模样。
他每一次决策,可能都关系着成百上千条这样的生命。
那份压力,该是何等沉重?
那份目睹部下伤亡却无力回天的痛苦,又该是何等噬心啊。
她想起他眉宇间常年化不开的沉郁,想起他醉后关于“埋骨黄沙的弟兄”的呓语,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过去她只觉得他冷漠、难以接近,此刻却仿佛触摸到了那冰冷外壳下,可能隐藏着的、与她此刻感受到的类似的,甚至更强烈的痛苦与无力。
当最后一个重伤员的伤口被暂时处理完毕,永宁几乎虚脱。
她踉跄着走到营帐外,扶着冰冷的木桩,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混杂着冷汗,不受控制地滑落。
吴医官跟了出来,看着永宁狼狈而苍白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递过一块相对干净的手巾,叹了口气:“夫人,今日……辛苦您了。您能坚持下来,已非常人所能及。”
永宁接过手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和手,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吗?”
吴医官沉重地点点头:“差不多吧。运气好,战事不紧,送来的少些;运气不好,就像今天,药材总是不够,人手也缺,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说不下去,摇了摇头。
永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凉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筹粮、送药、缝衣。在此刻看来,依然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正是这微不足道的努力,或许就能让某个士兵少感染一点,让某个伤员能撑到下一批药品送达,让某个冻僵的躯体能多一分暖意。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挺直了因为疲惫和不适而有些佝偻的脊背。
“吴医官,”她转过身,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惊悸后的余波,却更加坚定,“还需要我做什么?或者,还需要什么药材,您列个单子,我想办法。”
吴医官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刚刚经历了一场身心巨大冲击,却迅速调整过来,甚至主动要求承担更多的尊贵女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沉默片刻,郑重地拱了拱手:“老朽代这些儿郎们,谢过夫人!”
永宁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在见识了如此触目惊心的真实之后,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待在相对安全的区域。
她必须做更多,哪怕只能多挽回一条生命,减轻一分痛苦。
这一刻,她对霍凛的理解,从未如此深刻。
他那冰冷的外壳,或许并非天生,而是由无数这样的惨状、这样的牺牲、这样的责任,一层层冻结而成。
而她,正在亲自体验这冰冻的寒意,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融化一丝一毫。
亲历伤兵营最残酷的一面,让永宁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也让她对战争的残酷和霍凛肩负的重任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这份理解,将促使她以更坚定的姿态,投入到后方的支援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