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的风波,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潮,将永宁心中那点刚刚因理解而萌生的微弱暖意,再次冻结。
霍凛最后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好才情”,如同冰锥,刺得她体无完肤。
她缩回西苑,一连数日未曾踏出房门,仿佛如此便能隔绝外界所有探究的目光和冰冷的算计。
她反复回想宫宴上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是心惊后怕。
李贵妃的推波助澜,皇帝的深沉难测,席间的流言蜚语,她那幅自以为能表达理解与支持的诗画,在那些人精眼中,恐怕幼稚可笑,更成了别有用心者攻讦霍凛、离间君臣的把柄。
她非但没能帮到他,反而可能又一次将他推入了更危险的境地。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的沮丧和自我厌弃。
霍凛显然也因宫宴之事更加忙碌,甚少回府,即便回来,也周身气压低沉,书房常常灯火通明至深夜。
永宁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与麾下将领或幕僚压低了声音的急促交谈,气氛似乎格外紧张。
府中的气氛也随之绷紧,下人们行色匆匆,面带忧色。
连管家霍忠,看向西苑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永宁知道,定是朝中因那首诗又起了什么波澜。或许有御史借题发挥,上本参奏霍凛居功自傲,纵容家眷妄议朝政,或许皇帝心中那根猜忌的刺扎得更深,她无从得知,却深感无力。
这日午后,阴云密布,眼看又有一场大雪。永宁心中烦闷,想在府中走走散心,却又怕遇见霍凛,便只沿着西苑通往花园的僻静回廊缓步而行。
行至廊桥处,忽见霍凛的心腹亲随霍青正与一名着低级武官服饰、风尘仆仆的男子低声交谈。
那武官满面焦急,从怀中掏出一封插着羽毛的火漆密信,递给霍青,语速极快地道:“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务必立刻呈交侯爷,此事关乎……”
后面的话音被一阵陡然刮起的寒风吹散。
永宁下意识停住脚步,隐在一根廊柱之后。
霍青面色凝重地接过密信,重重点头:“侯爷正在书房与王大人议事,我立刻送去。”说完,转身便欲疾步离开。
就在此时,另一名小厮急匆匆从另一头跑来,见到霍青,连忙道:“霍青大哥,可找到你了,前门来了几位宫里来的公公,说是陛下有口谕要传给侯爷,管家让你赶紧去迎一下。”
宫里来人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霍青脸色一变,显然也觉棘手。
陛下口谕不能怠慢,可手中这封边关急报更是延误不得!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密信,又看了一眼焦急的小厮,一时竟有些踌躇。
那传信武官更是急得额头冒汗:“霍青兄弟,这信……”
电光石火之间,永宁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景,霍青若先去迎宫里太监,这密信难免会被那些人看去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谁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若他先去送信,耽搁了迎旨,便是对皇帝不敬,同样会授人以柄。
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对霍凛不利。
一种强烈的、几乎出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情况发生。
就在霍青咬牙似乎做出决定,准备先将密信塞入怀中先去迎旨的刹那,永宁猛地从廊柱后走了出来,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霍青。”
霍青和那武官都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夫人。”
永宁目光快速扫过霍青手中那封带着鲜明边军印记的火漆密信,心脏狂跳,面上却强作镇定,对霍青道:“我方才似乎听到前院有些喧哗,可是有什么事情?侯爷此刻正与王大人商议要事,吩咐过不许打扰。”
霍青立刻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与决断,立刻顺势道:“回夫人,是陛下有口谕到。属下这就去前院迎候。只是……”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密信,又看向永宁,眼神中带着恳请与信任,“这位兄弟送来边关急报,需立刻呈交侯爷,不知夫人能否……”
他竟是想将密信暂时交托给她,让她转交侯爷。
永宁的心猛地一缩,这可是军国密信。她一个深宫妇人,岂能插手,若是被人知道……
然而,看着霍青焦急信任的眼神,想到那可能存在的宫中眼线,想到霍凛可能面临的危机,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接过了那封沉甸甸的、仿佛带着边关风沙与硝烟气味的密信。
“好,我即刻送去书房。你去前院应对宫使,务必周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
“谢夫人!”霍青如释重负,郑重一礼,立刻转身匆匆离去。
那传信武官也松了口气,向永宁行了个军礼,跟着霍青快步离开。
回廊下,转眼只剩下永宁一人。她紧紧攥着那封密信,只觉得烫手无比,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做了什么,她竟然接手了一封边关急报。这若是传出去,将是何等大罪。
但她没有时间后悔害怕。她迅速将密信藏入宽大的袖中,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然后加快脚步,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她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生怕遇到任何可疑之人。
所幸,一路无人。
来到书房外,果然听到里面传来霍凛与另一位男子低沉的交谈声。
她在门口略停一瞬,定了定神,才抬手轻轻叩门。
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谁?”是霍凛冰冷警惕的声音。
“侯爷,是妾身。”永宁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紧要之物,需立刻呈交侯爷。”
片刻沉寂后,书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霍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明显的不悦与审视。
他身后,一位身着文官服饰的中年男子也面带讶异地看着她。
“何事?”霍凛的声音冷硬,显然不满她的打扰。
永宁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飞快地递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霍青遇宫使传旨,脱身不得,恰遇妾身,托妾身即刻将此边关急报送予侯爷。”
霍凛的目光在接触到那封带着特殊火漆印记的密信时,骤然一凝,他猛地伸手接过信,迅速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火漆,又猛地抬头看向永宁,那眼神中的冰冷和审视瞬间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所取代。
他显然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和风险。
他深深地看了永宁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却没有丝毫斥责之意,反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
“知道了。你回去吧。”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别的东西。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关上房门,显然立刻就要与那王大人拆阅密信。
永宁站在紧闭的房门外,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着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她做到了。她竟然真的下意识地为他掩饰了消息,化解了一场可能的危机。
直到此刻,那巨大的后怕和恐惧才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浑身发抖。
但同时,一种奇异的、微弱却清晰的悸动,也在心底悄然滋生。
那是她第一次,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以“霍凛妻子”的身份,下意识地、冒险地为他做了一件事。
抉择初显,心绪已乱。
她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对他们之间那坚冰般的关系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从她接过那封密信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