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宴归来,已是深夜。
宣德楼上那片刻烟花下的静谧与霍凛突如其来的、沉默的关怀,如同投入永宁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复,却又被更深沉的疲惫与宫廷倾轧带来的寒意所覆盖。
侯府门前灯火通明,管家霍忠早已领着下人等候多时,见二人下车,连忙迎上。
霍凛大步流星,径直入了府门,并未回头,亦未提及那件仍裹在永宁身上的玄色大氅。
永宁默默跟在他身后,只觉得那大氅残留的体温正一点点被夜风吹散,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虚弱的肩膀。
回到西苑,兰芷和秋雯伺候她卸下钗环,换上寝衣。
当那件属于霍凛的大氅被轻轻褪下时,永宁竟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若失。她挥退了侍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那张苍白憔悴、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轻愁的面容,只觉得陌生又疲惫。
宫宴上的唇枪舌剑、李贵妃冰冷的笑容、老亲王绵里藏针的诘难、霍凛冷硬却有效的维护、还有烟花下那短暂却撼动心扉的沉默,所有画面纷至沓来,在她脑中交织盘旋,最后都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寒冷。
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生活吗?
无止境的算计、防备、挣扎,在那片繁华似锦、实则杀机四伏的泥沼中,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她忽然无比想念慈宁宫。
想念太后虽然深沉难测、却总会在她受委屈时给予一丝庇护的怀抱;想念皇帝兄长虽心怀天下、却也偶尔会对她流露出的些许兄妹温情;甚至想念那四四方方、虽然禁锢却至少熟悉的宫墙。
至少在那里,她曾是备受宠爱的永宁公主,而非如今这个步履维艰、动辄得咎的镇北侯夫人。
眼眶微微发热,她慌忙低下头,不愿让镜中的自己看到那即将夺眶而出的脆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兰芷压低的声音:“公主,您歇下了吗?宫里来了位小公公,说是奉太后娘娘之命,给您送东西来了。”
太后?
永宁心中一紧,连忙拭了拭眼角,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进来吧。”
兰芷引着一位面生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小太监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恭敬地行礼后道:“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太后娘娘凤体稍愈,心中挂念公主,特命奴才送来一些温补的药材和几样小点心,还有一封娘娘的亲笔信。娘娘嘱咐,让公主您好生休养,不必挂念宫中。”
亲笔信,永宁的心猛地一跳。太后竟亲自给她写信。
她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指尖竟有些颤抖。
打赏了那小太监,屏退左右,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木匣。
匣内上层果然是一些名贵的灵芝、燕窝等补品,下层是几样她未出阁时最爱吃的宫廷点心,做得十分精巧。
而在这些物品之下,安静地躺着一封缄口的信笺,信封上是太后那熟悉而雍容的笔迹:“永宁亲启”。
永宁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抽出信笺。太后并未用宫中专用的明黄笺纸,而是用了寻常的宣纸,更显亲近。
信中的内容,开头皆是些关怀之语,询问她的身体,嘱咐她安心静养,字里行间透着长辈的慈爱。
但看着看着,永宁的指尖渐渐冰凉。
太后的笔迹,似乎比往日虚弱了几分,墨色也略显黯淡。
信中虽未明言,却隐隐透露出宫中近日亦不太平,皇帝为边关军饷、江淮盐政等事劳神,偶有不适,她自己也总是精神不济。最后,太后写道:
“……吾儿如今已为人妇,当知世事艰难,非尽如人意。霍卿性子刚直,身处要位,难免招风惹雨。尔夫妇二人,当相互体谅,同心同德,方能抵御外间风雨。宫中之事,自有哀家与皇帝,尔不必过于忧心,保全自身,安稳度日,便是大孝。遇事多加斟酌,三思后行,若实在难决,可递信入宫。然宫门深似海,书信往来亦需谨慎,莫授人以柄……”
信不长,却字字千钧。
永宁反复读了几遍,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迅速浸湿了信纸,模糊了墨迹。
这哪里是寻常的关怀家书,这分明是一封暗藏机锋、充满无奈与警示的信。
太后在告诉她,宫中局势亦不乐观,皇帝和她都可能遇到了压力甚至困境。她在提醒她,霍凛处境危险,他们必须夫妻同心。她在暗示她,宫中未必绝对安全,连书信都可能被窥探,要她万事小心,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向宫中求助。
这封信,剥开了最后一丝温情的伪装,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所以为的最后港湾,其实也已风雨飘摇。她所能依靠的,最终或许真的只有她自己,和那个与她同样身处漩涡中心、关系莫测的夫君。
巨大的悲伤、无助与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她伏在妆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泪雨。
她想念那个虽然复杂却至少能给她一丝庇护的“家”,可那个“家”如今也已自身难保。她手中这封所谓的“家书”,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的绝望与沉重的责任。
哭了许久,直到眼泪几乎流干,永宁才缓缓抬起头。
镜中的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却透出一种近乎绝望后的冰冷与清醒。
她小心翼翼地用丝帕吸干信纸上的泪痕,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入信封,然后将其置于烛火之上。
橘黄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没,化为灰烬。
所有的软弱、依赖、幻想,都随着这封信,一同焚烧殆尽。
太后说得对。宫门深似海,她不能再奢望从那座冰冷的宫阙获得庇护了。
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以及,那个与她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的男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
远处,传来打更人悠长而苍凉的梆子声。
夜,还很长。
而她,必须独自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