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岛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喧嚣的宴乐声如同毒药般弥漫在空气里。讨伐大军已兵分两路,如同渗入沙地的水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灯火辉煌的死亡之地。
阳光号的甲板上,只剩下海风呜咽,吹拂着沈青束起银发后露出的光洁额头。她一身利落劲装,独立船头,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敛尽华光的古剑。
最后用神识确认了以藏与马尔科正稳健攀越瀑布,她心下稍安。目光转向那艘静静潜伏在阴影中的极地潜水号,一丝探究欲浮上心头。
那个总是一脸冷漠、背负着沉重过去的死亡外科医生,他的能力,他这个人,都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心念微动,身影已如青烟般消散,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了潜艇那充满金属与机油气息的冰冷舱室内。
她像一道无声的幽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与阳光号截然不同的科技造物。主舱室内,锦卫门略显激昂的嗓音正与特拉法尔加·罗那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声音交织。
罗抱着妖刀鬼哭,眉头锁死,听着锦卫门那些充满武士浪漫主义色彩、却漏洞百出的渗透计划,额角的青筋一下下跳动。他强压着烦躁,用精准如手术刀般的逻辑,一条条驳斥、修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疲惫。
沈青悄然倚在舱门旁的阴影里,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和复杂的仪表盘。当罗因为锦卫门某个天真得可笑的提议而呼吸一窒,几乎要控制不住脾气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恰好与沈青清澈的视线撞个正着。更让他愕然的是,沈青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歪了歪头,嘴角牵起一个带着狡黠与顽皮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还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
罗瞬间僵住,大脑几乎宕机。是幻觉?高强度压力下的精神错乱?他猛眨几下眼睛,定睛再看时,沈青已恢复那副万年不变的清冷模样,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笑容只是他疲惫视网膜上的错觉。
“该死的……草帽当家的一伙果然都是麻烦集合体!尤其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神出鬼没就算了,那是什么见鬼的表情!”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尴尬直冲头顶,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将注意力粗暴地拉回战术板,但接下来的语气,冷硬得几乎能冻僵空气。
漫长的战术推演终于结束。锦卫门等人带着罗修正后的计划,开始通过鱼雷管等通道秘密登陆。偌大的舱室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这才有空去搜寻那个给他带来巨大精神冲击的“不速之客”。
他在并不宽敞的潜艇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那抹银发身影。“又跑哪里去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升起。
就在这时,“嗖——”一个红影快如闪电般从侧面通道向他袭来!战斗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思绪,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喝:“Room!” 一个微型的屠宰场空间瞬间张开!
“唰!” 物体被切割的轻响。罗定睛一看,才发现被自己切成两半的,竟是一个红润欲滴、散发着清甜果香的苹果。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掉落两半苹果。
“谢谢你帮我切水果。”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罗猛地转身,看到沈青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缓步走来。她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走了另一半苹果,然后扬了扬自己那份:“正好,一人一半。” 说完,便小口咬了一下,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品尝琼浆玉液。
罗看着手中那半颗苹果,又看看眼前这个自顾自吃起来的女人,感觉自己的冷静面具正在龟裂。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平稳(但失败)的语气问:“……你不在阳光号上待着,跑到我的潜艇上来做什么?” 话虽如此,那诱人的果香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清甜冰凉的汁液在口中炸开,一股奇异的平和感顺着食道滑下,竟奇迹般地抚平了他些许焦躁。‘……味道确实超乎寻常。’他不得不承认。
沈青咽下苹果,抬眼看他,眼神纯净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因为他们都不在船上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罗:“……”
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害怕?一个能无声无息潜入他这艘世界顶尖科技潜艇、用苹果当暗器、还能露出那种诡异笑容的女人,会害怕?他要是信了,那他和草帽小子就是一个智商水平!
“这里更危险。”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提醒。
“嗯,”她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有危险我会跑的。” 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黑了要回家”。
罗彻底放弃了沟通,只能闷头啃苹果,用食物的美味来麻痹自己受创的神经。
然而,沈青的思维跳跃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她似乎从刚才的“切苹果”事件中获得了某种灵感,眼眸突然一亮,看向罗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研究者光芒,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课题:“罗,你的那个心灵转换,对我们试试看,怎么样?”
“噗——咳!咳咳咳……”罗这次结结实实地被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脸涨得通红。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沈青,仿佛她刚刚提议的是要炸毁红土大陆。“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女人!要我……换进你的身体里?!” 这想法本身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更别提其中蕴含的、超越寻常社交界限的意味。
沈青显然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她的思维直线得可怕。听到罗的质问,她反而低下头,非常客观地、带着学术探讨般的目光,审视了一下自己劲装下匀称挺拔、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却又丝毫不显夸张的身材,然后认真评价道:“嗯,数据比例很好,不过分突出,但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恰到好处,是具非常高效且美观的躯体。” 这坦荡到近乎无情的“自我评估”,让罗的耳根瞬间红得滴血,内心咆哮:‘这家伙和草帽当家绝对是一类人!感情领域的终极白痴!’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罗,语气诚恳得像是在讨论一个科学实验:“没关系,只要不是灵魂本质丑陋扭曲的存在进入我的身体,我都可以接受。你试试看?” 她只是想切身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心灵转换”与她认知中那些夺舍邪术,在本质上究竟有何区别。同时,一个更深的念头掠过心头:罗,这个失去了所有亲人、背负血海深仇的男人,和自己这个注定要见证无数离别、走向漫长孤寂的长生者,究竟谁更孤独?或许,让他短暂地体验另一种生命形态,能让他明白,快乐地活在当下,是多么重要。
“我……我从来没试过自己能不能换!这太荒谬了!”罗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崩塌。
沈青的好奇心却被彻底点燃,她拿出了自以为最具诱惑力的筹码:“你试试嘛!刚才那种苹果,我再给你十个!这种苹果蕴含特殊生机,能加速伤势愈合,效果很好的。” 她眨眨眼,补充道,“就算受了重伤,吃了也能很快恢复哦。”
罗的心跳漏了一拍。苹果的无上美味是其一,但更深层的是,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这个神秘的女人拿出的东西,绝非凡品。能加速愈合的果实……对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挣扎与好奇在心中激烈交战。
最终,对未知的探究欲和对那神奇苹果的渴望,压倒了他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和羞耻心。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般沉声道:“……退开点。” 他举起鬼哭,刀刃嗡鸣,“Room·屠宰场!”
半球状的透明力场瞬间笼罩两人。罗集中全部精神,低喝:“心灵交换!”
力场光芒剧烈闪烁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什么都没发生。沈青依然站在原地,疑惑地眨了眨眼。
“?!”罗的震惊无以复加。不是能力失效,而是他的Room力场仿佛根本无法真正捕捉、锁定沈青的存在!她就像站在另一个维度,周身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的空间之力完全隔绝在外!“怪物……”他低声喃喃,心底却涌起一股后怕的庆幸,‘幸亏……不是敌人。’
沈青也愣住了,但随即眼中迸发出更炽烈的探究光芒。“再来一次!”她闭上双眼,体内那奔腾流转、护持己身的磅礴灵力,如同退潮般被她以绝强的控制力瞬间回收,彻底内敛于经脉最深处,不再有一丝外泄。此刻的她,在能量层面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好了,罗,再来!”
罗看着气息瞬间变得“平凡”的沈青,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再次挥刀:“Room·心灵交换!”
这一次,力场光芒大盛!罗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抽离,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感袭来!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视线变矮了!低头看到的是一双穿着深色劲装、他下意识抬手,映入眼帘的是沈青那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他……真的进入了沈青的身体!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盈、通透感包裹着他。他甚至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内蕴含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恐怖力量。
与此同时,沈青的意识则占据了罗那高大健壮的身体。她好奇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肌肉的力量和骨骼的坚实,然后,她控制着罗的脸部肌肉,对着还在发愣的“自己”(即罗的意识),咧嘴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罗的、灿烂、不羁、带着点恶作剧成功般得意洋洋的笑容:“罗!你看我!”
罗(在沈青身体里)看着“自己”的脸上,竟然能露出那样……阳光、甚至有点傻气的明亮笑容,整个人都恍惚了。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是他早已遗忘的、属于遥远过去的东西。
“记住这个样子了吗?”沈青(在罗身体里)笑着,声音通过罗的声带发出,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和活力,“你应该这样笑啊!多好看!”
“应……应该这样笑?”罗(在沈青身体里)猛地一愣,心底某个被坚冰封存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他上一次这样毫无负担地笑,是什么时候?是在弗雷凡斯的白色城镇,在父母和拉米的身边吗?
但他立刻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何地!他瞬间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连低头都不敢,生怕感受到什么不该感受的触觉,尴尬和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只能僵硬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就在这时,沈青(控制着罗的身体)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自己”(即罗意识所在的身体)的手腕。
“你干什么?!”罗(在沈青身体里)触电般想缩回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稳固。
就在双手接触的刹那,一股磅礴、温暖、充满无限生机与宁静的暖流,并非通过皮肤,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从“沈青身体”的接触点,汹涌地涌入罗(在沈青身体里)的意识深处!这惊鸿一瞥,让他瞬间“看”到了——一条浩瀚无垠、平静如镜、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生命力的金色长河,在他的感知中缓缓流淌!这并非物理能量,而是生命本质的显现!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安宁与舒适,仿佛回归了生命最初的源头,不需要呼吸,与天地同寿的奇异感知掠过心头。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片温暖的海洋里,但理智依旧让他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多余动作,生怕亵渎了这份不可思议的体验。
沈青似乎只是让他短暂地感受了一下这副身躯蕴含的“道韵”,便主动松开了手,切断了那种深层次的连接。紧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意识抽离和归位感,两人瞬间换了回来。
视线重新变低,沈青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有些不习惯地“啧”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脖颈。她抬头看向对面眼神还有些迷离、耳根脖颈依旧通红的罗,直接问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惊心:“怎么样?舒服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把罗从那种玄妙的体验中彻底炸醒!这……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容易引人误会?!他脸颊爆红,几乎要跳起来,羞愤交加。
没等他爆发,沈青接着问,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灵魂:“感受到我的生命长河了吗?那几乎……看不到尽头。”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亘古的寂寥,“罗,你说,我们两个,谁才是最孤独的那个人?”
问题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罗所有的尴尬与怒火。他怔怔地凝视着沈青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仿佛映照出万古星空与无尽时光流逝的眼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谁……更孤独?是拥有近乎永恒生命、注定要见证无数繁华凋零、亲友逝去,独自漫步于时间荒原的她?还是他,这个家园被毁、亲人惨死、背负着血海深仇与d之一族使命,在复仇与救赎的黑暗道路上踽踽独行的亡灵?
潜艇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如同永恒的背景音。鬼岛的喧嚣被厚重的金属外壳隔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狭小、冰冷、充满科技感的金属空间内,一场关于生命、孤独、存在意义的无声诘问,在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宿命的灵魂之间,激荡起无声的涟漪。罗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