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响]夜莺初啼鸣
三天。
整整三天,德裕典当行内外,一切如常。陆明远依旧扮演着他勤勉掌柜的角色,记账、收货、与梅姐闲聊几句市井见闻。街角那个戴毡帽的“车夫”,也依旧准时出现,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只是那目光中的审视,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
陆明远表面沉静,内心却如同被文火慢煎。每一次店门被推开,风铃轻响,他都希望是某种回应的信号,却又不得不提防那是危险来临的警铃。“梧桐树下”的暗号如同石沉大海,是“夜莺”未能看到?还是看到了却无法回应?抑或……那本身就是一个早已被敌人掌控的陷阱?
这种不确定的等待,最是消耗心力。
第四天下午,天色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夏日的雷雨。店里的生意格外清淡,梅姐靠在柜台边打着盹。陆明远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本《西安府志》,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早已飘远。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对应的应急预案。
就在这时,店门上的风铃再次清脆地响了起来。
陆明远抬起头,习惯性地挂上待客的微笑。进来的是一位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梳着齐耳短发,面容清秀,眼神清澈,手里拎着一个布包,看上去像一位女学生或着小学教员。
“先生,”女子声音温和,带着些许腼腆,“您这里……收旧书吗?”
“收的,”陆明远放下书,站起身,态度和煦,“小姐有什么书要出手?”
女子从布包里取出两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小心地放在柜台上。陆明远的目光扫过书册,当看到上面那本的封面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那是一本《昭明文选》。并非万历版,而是常见的清末石印本。
“家里清理旧物,翻出来的。”女子轻声解释着,眼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也不知道值不值钱,先生您给看看。”
陆明远不动声色地拿起那本《昭明文选》,入手的感觉微微一沉。他熟练地翻开书页,目光快速扫过内容,手指看似随意地捻着书页,实则感受着书脊和夹缝处的异常。
没有。没有预想中的纸条或标记。
他心中微沉,但依旧保持着专业的姿态,又拿起下面那本书。那是一本《乐府诗集》,同样普通。
“小姐,”陆明远将书轻轻放回柜台,语气带着些许遗憾,“这两本书,版本都比较普通,市面上流传很广,值不了几个钱。”他按照一个正常商人的逻辑回应。
女子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失望:“这样啊……那,麻烦先生了。”她伸手,准备将书收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昭明文选》封面的刹那,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抬头看向陆明远,用一种更轻、几乎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那……您这里,有万历版的吗?”
“询:贵店可有万历版《昭明文选》?盼复。”
暗号的下半句,原封不动地,从她口中问出!
陆明远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加快了流动,但他控制得极好,只是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商人对潜在生意的兴趣,以及一丝对顾客“不切实际”要求的善意提醒。
“万历版?”他微微摇头,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小姐,那可是珍本了。莫说我这小店,就是西安城里最大的书铺,也未必能寻得到。您要是真想要,或许可以去城西的‘文萃阁’碰碰运气,他们偶尔会有些好货。”他给出了一个预设中的、安全的回应指令,意思是:情况复杂,暂缓直接接触,启用备用联络方案。
女子闻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失望掩盖。“文萃阁……我记下了,谢谢先生指点。”她不再多言,将两本书仔细包好,收回布包,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典当行。
风铃再次响起,店内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有梅姐轻微的鼾声和窗外隐隐的雷声。
陆明远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那本《西安府志》,但书页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是她!“夜莺”!江静云!
她收到了信号,并且做出了回应!虽然因为监视的存在,她采用了如此隐晦和谨慎的方式,但这声“回响”,无疑是在告诉他——同志仍在,网络未断!
然而,狂喜只是一瞬,更深的忧虑随即涌上心头。
江静云的出现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动用了直接上门试探这种风险较高的方式,意味着她可能也无法通过更安全、更常规的渠道进行联系。这表明敌人的管控比想象中更严,或者组织内部原有的某些联络线确实出现了问题。
而且,她刚才的表演天衣无缝,但那句暗号问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可能被门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捕捉到。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街角,那个“车夫”依旧在,他似乎对刚才进出的女学生并未投以过多关注,或许在他眼里,那只是一个典当旧书未成的普通顾客。
但陆明远不敢有丝毫大意。徐远舟不是庸才,他手下的人也不会都是废物。一次忽略,不代表次次都会忽略。
现在,联系已经初步建立。但下一步,如何在一个职业特务的严密监视下,与江静云进行更深入、更安全的接触,获取她掌握的情报,并部署后续行动?
这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一个能骗过所有眼睛的计划。
他想到了“文萃阁”,那个他随口说出的书店名。那是备用方案中的一个潜在中转点,但并非绝对安全。
他需要一个更公开,却又更私密;更自然,却又更出人意料的场合。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柜台角落里,一张被梅姐用来垫茶杯的、皱巴巴的旧报纸上。报纸的社会版角落,有一则小小的广告:【“清雅斋”茶馆,新到西湖龙井,特邀各界雅士品鉴。】
一个念头,如同窗外划破阴沉天际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茶馆……
那里人来人往,便于观察和脱身;品茶闲谈,是文人雅士常见的社交活动,合乎他“陆明远”的身份;在喧嚣之中,有时反而能找到片刻的、不被注意的交流机会。
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知道,下一次接触,必须更加小心。那将不再仅仅是暗号的试探,而是真正的、面对面的交锋前夕。
“夜莺”已发出初啼,但更大的风雨,即将在下一场“茶馆生死局”中上演。悬念的绳索,在这一刻,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