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暗礁
“听雨轩”内,获得“鸿图”的短暂振奋,已被挥之不去的疑虑彻底冲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焦虑,每一次敲门声,每一次街角传来的异常响动,都让人的神经骤然绷紧。
陆明远的担忧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那份用巨大风险换来的城防图,此刻在灯下展开,却仿佛散发着不确定的危险气息。
雷万山的验证工作迅速而谨慎地展开。他选择了图纸上标注的、位于城郊结合部的两处新增机枪堡垒进行远距离观测。第一处,在一片残破的民居边缘,他通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那新浇筑的混凝土工事和黑洞洞的射击孔,与图纸标注完全吻合。他心中稍安,迅速转移位置。
然而,在第二处预设的观察点——一个可以俯瞰另一处标注为“物资中转站”(实际怀疑是暗堡)的小山包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那里看似平静,但周围的植被有被反复踩踏的痕迹,而且视野过于开阔,像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凭借老侦察兵的直觉,在更外围进行了长达六个小时的潜伏观察。终于,在黄昏光影变换的刹那,他捕捉到了一丝镜片的反光——来自“中转站”侧翼一个毫不起眼的土堆后方。
那里有潜伏哨,而且伪装得极好。图纸上并未标注这个额外的警戒点。
这个发现让雷万山脊背发凉。他不动声色地撤回,将情况带回了“听雨轩”。
“一处吻合,一处存疑,且存在图纸未标明的暗哨。”陆明远听着雷万山的汇报,眼神愈发深邃,“这说明,要么图纸是过时的版本,要么……徐远舟在部分关键位置做了手脚,真中掺假。”
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份“鸿图”就是一个致命的诱饵。敌人正张网以待,等着他们或者解放军部队,依据这份不完全真实的地图撞上门去。
“必须进行第三次验证,选择一处核心区域的工事进行风险更高的抵近侦察吗?”赵致远提出建议,但语气中也带着犹豫。每一次验证,都意味着极大的暴露风险。
“不,不能再冒险了。”陆明远果断否定,“既然已经确认图纸并非完全可靠,它的战略价值就大打折扣。我们现在更重要的是搞清楚徐远舟的意图,并且确保我们自身的安全。”
他将图纸副本谨慎收好,“这份图,我们会上报,但必须附加我们的核查情况和‘存疑’的明确标注。同时,暂停一切与甄达康的直接联系,他被监控的可能性极大。”
“鸿图”带来的希望,瞬间蒙上了厚厚的阴影。而就在小组全力应对图纸真伪危机时,另一处“暗礁”,已在悄无声息中浮出水面。
这一日,程禹谟(算盘)像往常一样,在银行下班后,于约定时间来到城南一家小茶馆,准备与赵致远派来的交通员进行每周一次的单线联络,交接本周的资金周转情况。他内心充满了为崇高事业贡献力量的使命感,步履轻快。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茶馆门槛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斜对面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银行稽查科的一个副科长,姓王,平日里与自己并无交集,此刻却看似悠闲地靠在墙边抽烟,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茶馆门口。
程禹谟的心猛地一沉。是巧合吗?他不敢确定,但长期在金融系统工作养成的谨慎,让他立刻产生了强烈的警觉。他脚步未停,仿佛只是路过,径直从茶馆门口走了过去,甚至没有向里张望一眼。他强作镇定,沿着街道继续前行,感觉背后那道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自己。
他绕了两个街口,钻进一家百货公司,又从侧门出来,换乘了两辆黄包车,确信无人跟踪后,才带着一身冷汗,回到了家中。
当晚,他通过最高级别的紧急通道——一个藏在特定公园树洞里的死信箱——向赵致远发出了预警信号:“店外有鼠,今日未营业。”
“财神”的预警信号,像一道冰冷的霹雳,击中了“听雨轩”。赵致远拿到那张小小的、看似孩童涂鸦的纸条时,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将纸条放在陆明远面前,“程禹谟可能暴露了。银行方面,已经注意到了异常资金流动。”
陆明远盯着那张纸条,久久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徐远舟的动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鸿图’可能是一个诱饵,他在试探,也在等待。而追查资金流向,是他另一记直奔要害的重拳。一旦‘财神’这条线被他抓住,我们所有的资金来源、部分外围关系,甚至可能牵连到核心成员……”
他没有说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必须立刻启动对程禹谟的保护性撤离程序吗?”江静云急切地问。
“暂时还不行。”陆明远摇头,“他现在只是被怀疑,并未确定就是我们的人。贸然撤离,等于不打自招,会坐实他的身份,也会暴露这条紧急联络通道。而且,我们无法判断这是否是徐远舟打草惊蛇的计策,想逼我们动起来,他好顺藤摸瓜。”
他沉吟片刻,做出决断:“通知程禹谟,进入深度静默,暂停所有资金操作。让他表现得一切如常,正常工作生活,但要加倍小心,留意任何试探。同时,赵致远,你负责评估,我们现有的、与程禹谟有过间接联系的外围人员和据点,有哪些存在暴露风险,立刻制定切割或转移方案。”
“明白!”赵致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内部的“暗礁”已经开始显现,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
危机接踵而至。城防图真伪难辨,“财神”岌岌可危。徐远舟仿佛一个高明的棋手,在不紧不慢地落子,一步步压缩着“长安小组”的生存空间。
深夜,陆明远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古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他回想起土地庙的陷阱,回想起过于顺利的图纸交接,再联想到程禹谟突然被银行方面留意……
这些事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为什么徐远舟总能似乎恰到好处地触及他们的关键节点?
一个更深的、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浮上心头:除了已被怀疑的“金爷”那条线,小组内部,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他们尚未察觉的“暗礁”?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的心头。信任,这本是地下工作中最坚固的基石,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承载了小组无数秘密的“听雨轩”。江静云、赵致远、雷万山……这些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坚定而可靠。
但是,叛徒的脸上,从来不会写着“叛徒”二字。
“看来,是时候进行一次更彻底、更隐秘的……”陆明远喃喃自语,后半句话消散在唇边,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已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一场关乎信任与生存的、更为严酷的审查,已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