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妹需照料 + 学业为重。
这并非推脱的借口,而是他深思熟虑后,关乎这个家庭长远发展的核心布局。
进厂,是解决眼前的温饱;而坚持自学和培养弟妹,则是投资未来,是为了在更大的时代浪潮到来时,有能力抓住机遇,实现阶层的真正跨越,而不仅仅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工人。
更何况……他脑海中闪过马科长那张怨毒的脸。
今日在杨厂长家让他颜面尽失,若自己真进了机械厂,成了他手下的学徒,哪怕有杨厂长看重,以马德彪睚眦必报的性格和其在厂内经营的人脉,给自己穿小鞋、使绊子恐怕是家常便饭。
届时,自己将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之中,何谈发展与进步?
这看似风光的“金钥匙”,或许同时也是一个将他锁死在既定轨道上的“枷锁”。
想到这里,林向阳抬起头,迎上李爱华那充满期待和不容置疑的目光,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为难。
“李主任,”
他声音清晰,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真诚,“首先,真的太感谢您了!也请您一定替我转达对杨厂长的万分感谢!感谢组织上对我们家的关怀和照顾,这份心意,我们兄妹几个,铭记在心!”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好意,姿态放得很低。
李爱华满意地点点头,以为他接下来就要满口答应。
然而,林向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恳切:
“可是……李主任,这个天大的好事,我……我恐怕不能立刻答应,我得……好好想想。”
“想想?还有什么好想的?”
李爱华脸上的笑容一僵,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解和急切,“向阳,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进了厂,你们家立刻就能翻身!你再能干,在外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折腾,能有进厂稳定?能有铁饭碗可靠?”
“李主任,您说的这些,我都懂。”
林向阳微微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将一个面临重大抉择、内心挣扎的少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可是……我爹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千叮万嘱,一定要我把弟弟妹妹照顾好,要让他们……读书,有出息。”
他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泛起了些许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
“卫国性子莽撞,晓梅晓雨年纪又小,我要是进了厂,一天到晚在厂里,顾不上家。他们要是磕了碰了,或者……或者学坏了,我……我怎么对得起我爹娘?而且,我自己……在夜校刚学了点东西,陈老师也说我有潜力,希望我能继续深造。我……我也想多读点书……”
他巧妙地将“弟妹需照料”和“学业为重”这两个极具人情味和正当性的理由融合在一起,并将之上升到对父母遗愿的承诺和对知识的渴望。
将自己的“长远布局”包装成一种无奈却充满责任感的抉择。
李爱华愣住了。
她准备好的所有劝说词,在“父母遗愿”和“弟弟妹妹”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在这个注重家庭伦理和长兄责任的时代,林向阳的理由无比充分,甚至带着一种悲壮的牺牲感,让她无法用“大局”或“前途”来强行反驳。
她张了张嘴,看着林向阳那稚嫩却写满坚定与担当的脸庞,又看了看旁边依偎在一起的林家三个孩子。
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你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这可是……唉!”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能理解林向阳的顾虑,甚至内心深处有一丝触动,但更多的是觉得惋惜和不值。
“李主任,”
林向阳见状,再次诚恳地说道,“请您和杨厂长放心,我对机械的热爱不会变。就算不进厂,我也会继续学习,继续钻研。以后厂里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零活,或者需要技术上的建议,我定义不容辞!只是眼下……家里实在离不开,我自己的学习也刚起步……这个机会,只能……只能先辜负组织的好意了。”
他以退为进,表明自己并非不愿为厂里效力,只是时机和家庭情况不允许,留下了未来合作的可能。
李爱华看着他那清澈而执拗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
她无奈地摇摇头,语气缓和下来:“好吧……既然你考虑得这么周全,我也不逼你。这话,我会原原本本转告给杨厂长。只是……向阳,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可别后悔。外面的饭,没那么容易吃。”
“谢谢李主任理解!我不后悔。”
林向阳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心情复杂、唏嘘不已的李爱华,林家小屋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卫国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大哥……那么好的机会,真的……不要了?”
他眼里还有着对“铁饭碗”的向往。
林向阳转过身,看着弟妹们,神色严肃而坚定:“卫国,晓梅,晓雨,你们记住。进厂做工,是条好路,但不是我们唯一的路,也不一定是最适合我们的路。我们要看的,不能只是眼前吃饱穿暖。我们要想的,是几年后,十几年后!晓梅的书能读得更好,卫国你的力气和手艺能有更大的用处,晓雨……也能自由自在地画画。而大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更多的东西。只有我们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有知识,有本事,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一辈子被一个岗位拴住。”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弟妹的心上。晓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似乎更能理解大哥的深意。
卫国挠了挠头,虽然还有些懵懂,但他无条件相信大哥。
晓雨则紧紧抱住大哥的腿,小声说:“晓雨听话,晓雨不拖累大哥学习……”
看着懂事的弟妹,林向阳心中暖流涌动,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然而,就在林家内部达成共识,准备开始做晚饭时,院门外,一个谁也没有留意到的角落里,一个身影悄然离去。
正是马科长的心腹,一个平日里溜须拍马、专打小报告的青工。
他奉了马德彪的命令,一直在暗中留意林家的动静,尤其是林向阳对“特招”一事的反应。
当他听到林向阳竟然“不识抬举”地拒绝了这天大的好事,并且李爱华主任似乎也无奈接受时,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回了厂里,添油加醋地向正在生闷气的马科长汇报。
“……科长,您没看见,那小子狂得很!李主任亲自去说,他都敢拿乔!说什么要照顾弟弟妹妹,要读书,分明就是看不起咱们厂,觉得屈才了!我看他,就是仗着有杨厂长高看一眼,尾巴翘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