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铺着一层柔软的深灰色绒布，新锻好的弹簧静静躺在中央，泛着被酒精灯精心炙烤过的温润铜光。那铜丝打磨得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杂质，每一圈的间距都规整得仿佛用最精密的卡尺量过，多一分则宽，少一分则窄，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完美的螺旋弧度。
巴顿微微躬身，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捻过弹簧两端的切面。那是他用细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地方，触感细腻如婴儿肌肤，绝无半分毛刺可能刮伤零件的隐患。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身旁的木质托盘上。那些从机械遗族残骸中拆解出的细小构件，正按照拆卸时的逆序整齐排列，齿轮的齿牙锋利而规整，魔力通道的内壁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在铁匠铺屋顶天窗漏下的鎏金阳光里，每一处纹路、每一个接口都纤毫毕现，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古老机械文明的精妙。
“得先处理魔力通道部件。”巴顿的声音压得极低，轻得像风吹过金属表面的细响，生怕惊扰了这些脆弱又精密的金属碎片。他转身从墙角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支细如发丝的银质探针，探针顶端裹着一层薄薄的鹿皮，边缘修剪得极为整齐。这是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特制的工具，专门用来清理魔力通道缝隙里的积尘与锈迹。
三步之外，林恩、艾莉娅和橡木静静站着，连呼吸都下意识放得又轻又缓。艾莉娅手中的草药包早已被攥得变了形，指节泛白，腰间的短刃剑柄被她悄悄握住，指腹摩挲着熟悉的纹路；橡木粗壮的脚掌轻轻碾过地面的铁屑，泥土色的瞳孔里满是警惕，脚下的地面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绿意，藤蔓的嫩芽正顺着他的裤脚悄悄往上爬；而林恩的目光自始至终胶着在巴顿的指尖，父亲日记里那句“机械遗族零件组装误差不能超过发丝的三分之一”，此刻如同洪钟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让他忍不住为巴顿捏了一把汗。
巴顿从工作台角落拿起一个小小的陶碗，碗里盛着半凝固的淡黄色油脂。那是他用清晨刚挤的羊油混合着山谷里采来的蜂蜡，小火慢熬了两个时辰制成的，不仅能最大程度润滑部件，还能在金属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绝不会腐蚀这些珍贵的金属。他用探针尖端轻轻蘸了一点油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易碎的瓷器描金，顺着魔力通道部件的接口处缓缓涂抹，每一处都涂得均匀至极，没有一丝遗漏，也没有一点多余的堆积。
涂抹完毕，他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部件两端，指腹贴在经过打磨的光滑表面，右手食指则小心翼翼地扶着通道内侧，缓缓将其对准零件底座的卡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空气里只剩下几人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金属与金属轻轻触碰的细响。“咔嗒。”一声清脆而笃定的轻响划破寂静，部件与底座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无论从哪个角度晃动，都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巴顿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眼底闪过一抹怀念。“这手感……就像在拼父亲留下的那幅机械拼图。”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阳光透过铁匠铺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父亲把那幅由上百个小金属片组成的机械拼图放在他面前，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而有力：“巴顿，打铁要懂火候，火候不到，铁成不了器；修机械要懂分寸，分寸失了，再精密的零件也会废了。”
那时的他，性子还带着少年人的毛躁，拼了整整三天三夜。指尖被锋利的金属片磨出一道又一道细痕，血珠渗出来，他就用嘴舔掉，继续埋头苦干。直到最后一片金属片精准卡入卡槽的那一刻，他几乎喜极而泣。父亲笑着走过来，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眼底满是欣慰：“巴顿，你比我有天赋。这双手不是用来打锄头犁耙的，是用来修‘会说话’的金属的。”
思绪转瞬即逝，巴顿迅速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眼前的零件上。接下来是安装新弹簧，这是整个组装过程中最考验手稳与专注力的一步。弹簧的直径只有指甲盖的三分之一，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弯，而对应的卡槽更是小得需要眯起眼睛，借着阳光的折射才能看清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屏住呼吸，胸腔里的气息几乎停滞。右手捏着一把特制的银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枚纤细的弹簧，手臂纹丝不动，只有手腕微微用力，先将弹簧的一端对准卡槽的凹点，轻轻向下按压。金属与金属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声，一端成功固定。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神愈发专注，开始微调弹簧另一端的角度，试图让它完美嵌入对应的卡槽。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敲在青石板路上，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麻。紧接着，是贵族家仆嚣张的呵斥声：“让开！都给我滚开！耽误了大人的行程，你们担待得起吗？”声音粗鄙而刺耳，夹杂着马蹄踏碎石子的脆响，硬生生闯入了铁匠铺的宁静。
艾莉娅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握着短刃的手青筋微微凸起，眼神警惕地望向窗外，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橡木的手掌迅速覆上地面，泥土色的光芒在他掌心流转，脚下的泥土开始微微蠕动，几株带着尖刺的藤蔓嫩芽已经悄悄钻出地面，只待一声令下，便会迅猛生长，阻挡一切威胁；林恩也下意识皱起眉头，目光在窗外与巴顿之间来回切换，脸上满是担忧。
可巴顿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窗外一眼，眼帘低垂，瞳孔里只剩下那枚细小的弹簧和卡槽。就在马蹄声最响、呵斥声最刺耳的瞬间，他手腕轻轻一推，镊子精准发力。“叮”的一声轻响，清脆而悦耳，如同玉珠落盘，新弹簧完美卡入卡槽，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偏差。
巴顿长长舒了一口气，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工作台的木缝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指尖微微泛白。刚才那一瞬间的专注，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没事，是贵族的马队从街上经过，已经走远了。”林恩轻声安抚道，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惊叹。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干扰，换做寻常工匠，恐怕早就手抖让弹簧变形，甚至损坏卡槽，可巴顿却像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这份超乎常人的专注力，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巴顿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拿起那根断裂的旧弹簧，放在新弹簧旁边对比。旧弹簧的金属已经氧化发黑，断口处布满了细密的疲劳裂纹，轻轻一碰，还会有细小的金属碎屑脱落；而新弹簧的铜丝泛着坚韧的光泽，圈与圈之间的间距均匀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他拿起一把微型锤子，锤头是用软铜打造的，不会损伤零件。他轻轻敲了敲新弹簧的顶端，“笃笃”的轻响过后，弹簧迅速回弹，弹性反馈均匀而顺畅。巴顿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自信。
接下来是安装齿轮组。零件内部有三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最大的也不过拇指盖大小，最小的那个直径还不到指甲盖，齿牙细密得像梳子齿，每一个齿牙的弧度都经过精密计算。巴顿拿起放大镜，先仔细观察了一下齿轮的齿距和中心轴的接口，确认没有任何瑕疵后，才用镊子夹起最小的齿轮，对准中心轴轻轻套入。
他的动作极为轻柔，生怕用力过猛损坏了细密的齿牙。套入之后，他用指尖轻轻转动齿轮，齿轮转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清脆而顺滑，没有一丝卡顿，也没有丝毫咬合不准的摩擦声。他又依次安装好另外两个齿轮，每安装一个，都会用指尖轻轻转动，感受齿轮间的咬合度，确认每个齿牙都能精准对接，魔力传导的通道不会有任何阻碍。
“这些齿轮的齿距好奇特，不是常见的直齿，而是带着螺旋纹路。”林恩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俯下身，指着齿轮边缘的纹路，眼神里满是好奇，“我父亲的日记里提到过，这种螺旋齿轮是机械遗族的独特设计，能最大程度减少魔力传导时的损耗，比普通直齿齿轮的传导效率高出不少。”
“没错，而且它们的材质也很特别。”巴顿一边说着，一边将放大镜递给林恩，示意他仔细观察，“你看这里，齿轮边缘有一层很薄的银白色物质，均匀地覆盖在齿牙表面，这应该是掺入了星银矿。这种矿石是魔力传导的绝佳介质，能极大增强魔力的传导性，让魔力流动得更顺畅。”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可惜啊，铁砧城的贵族把星银矿都垄断了，不仅禁止平民开采，就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我们这些平民工匠，只能在古籍里看到关于星银矿的记载，连触摸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齿轮表面，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被夺走的珍宝，眼底满是惋惜。
橡木凑过来看了一眼，粗眉紧紧皱起，沉声道：“星银矿在我们德鲁伊的典籍里叫‘月之泪’，只生长在月光充足、灵气充沛的山谷里。”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小时候跟着部落的长老去过一次那样的山谷，每到月圆之夜，那些星银矿就会发出淡淡的银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可后来，那些山谷都被贵族圈成了私人领地，派了重兵看守，我们再也不能靠近半步了。”
巴顿眼中闪过一丝向往，那片洒满月光与星光的山谷，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但这份向往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坚定的专注。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完成零件组装才是最重要的事。
齿轮组安装完毕后，他开始检查零件的整体结构。他用银质探针轻轻拨动每个部件，确保它们都能灵活运转，没有任何卡顿或阻碍。然后，他拿起零件外壳，外壳上有六个细小的螺丝孔，每个孔的位置都必须与底座完全对应，差之毫厘，就可能导致内部部件受损，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他将外壳轻轻扣在零件上，用指尖缓缓按压外壳的边缘，感受着每个螺丝孔的位置。指尖的触感极为敏锐，哪怕是最细微的偏差，也能被他瞬间捕捉到。确认六个螺丝孔都精准对齐后，他拿起那把特制的小螺丝刀。刀头是用坚硬的黑曜石打磨而成，大小刚好契合螺丝的凹槽。
拧螺丝时，他的手腕转动得极其缓慢而均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每拧半圈，他就会停下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外壳，防止螺丝受力不均导致外壳变形。六个小小的螺丝，他花了足足五分钟才拧完，每一个都拧得松紧适度，既不会因为松动而影响零件运转，也不会因为过紧而损伤螺纹。
当最后一个螺丝拧紧的瞬间，巴顿放下螺丝刀，向后退了半步，双手叉腰，微微仰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组装好的零件。零件表面的纹路重新连接成完整的图案，如同一条蜿蜒的银色河流，磨损的边缘经过他的打磨，变得光滑而规整，新换的弹簧在内部隐隐可见，随着轻微的晃动，发出极轻的“嗡嗡”声。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零件的魔力输入端，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零件的结构与能量流动的轨迹。片刻后，他睁开眼，脸上露出自信而笃定的笑容：“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测试魔力传导了。”
林恩三人这才敢放开一直紧绷的神经。艾莉娅松开了握着短刃的手，掌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轻轻搓了搓手掌，试图平复内心的紧张；橡木也收回了覆在地面的手掌，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藤蔓嫩芽悄悄缩回土壤，掌心的泥土色光芒渐渐褪去；林恩则快步走到工作台前，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零件，眼神里满是期待与激动，仿佛看到了对抗马库斯的希望之光。
巴顿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魔力结晶。这是他上个月在城外的机械残骸堆里，翻找了整整三天才找到的。结晶的颜色有些暗淡，魔力波动也很微弱，但用来测试零件的传导功能，已经足够了。他将魔力结晶的凹槽对准零件的输入端，轻轻一按，“咔嗒”一声，结晶与零件完美贴合，没有一丝缝隙。
然后，他用右手食指按住零件的输出端，抬头看向林恩，示意他也伸手过来：“你也试试，感受一下魔力的流动。”
林恩依言伸出手指，指尖刚一碰到零件的输出端，就感觉到一股平稳而温和的魔力顺着指尖涌入体内。这股魔力不同于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魔力。没有紊乱的波动，没有滞涩的阻碍，就像一条清澈温顺的小溪，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没有丝毫不适感。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猛地看向巴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这比我父亲日记里描述的还要稳定！简直不可思议！”
巴顿笑了笑，收回手指，小心翼翼地取下魔力结晶：“其实还能更好。”他指着零件的魔力通道位置，“如果有星银矿，我可以在魔力通道的内壁再刻一层增幅纹路，那样的话，魔力传导效率还能再提高三成。不过现在这样，应该也能满足你们的需求了。”他将组装好的零件轻轻递给林恩，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这个零件对你们很重要吧？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林恩双手接过零件，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背包里，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损坏。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巴顿，认真地说：“这是魔力稳定装置的核心部件之一。有了它，我们就能修复更多的魔力稳定装置，让那些没有魔力天赋的普通人，也能安全地使用魔力器具，不再受贵族的压迫。”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感激，“你刚才的组装，不仅仅是修复了一个零件，更是给了我们对抗马库斯的底气，给了我们改变这个不公世界的希望。”
巴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辰坠入其中。他从来没想过，自己随手修复的一个零件，竟然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父亲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沉稳而有力：“修‘会说话’的金属，不是为了炫耀技艺，而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好好生活。”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泛白，心里那份想要改变现状的渴望愈发强烈。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平民工匠，看着贵族垄断资源、欺压百姓，却无能为力。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不仅能修复机械，还能修复这个世界的不公。或许，这就是他一直寻找的人生意义。用自己的技艺，为那些被压迫的人，撑起一片希望的天空。
铁匠铺里的阳光依旧温暖，落在组装好的零件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巴顿看着林恩三人坚定的眼神，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