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
意识如同沉在万年冰湖底部的石子，被无形的淤泥包裹，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浮升。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尖锐嗡鸣，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嘶吼与哭泣。无数破碎的光影在紧闭的眼睑后飞速掠过——燃烧的都市，崩塌的山岳，扭曲蠕动的巨大触须，战友在能量风暴中汽化前最后的惊愕面容，还有……苏婉在空间裂隙关闭前，那双决绝而悲伤的眼睛。
疼痛。并非源自某一处具体的伤口，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被撕裂后留下的、弥漫在灵魂每一个角落的、空洞的剧痛。力量被抽空，身体像一具被玩坏后丢弃的破旧木偶，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开始在他冰冷的识海中艰难地蔓延。是那枚【坚韧】符文！它在自动运转，如同一位忠诚的老兵，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固执地擦拭着自己最后一把锈蚀的短刀，试图唤醒主人沉寂的生命之火。
伴随着这股暖流，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痛了他沉重的眼皮。
他……回来了？
陈星云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那要将意识再次拖入无边黑暗的疲惫漩涡，猛地睁开了双眼！
刺目的、带着某种不祥昏黄调子的天光，让他瞬间泪流满面，视线一片模糊。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扭曲金属的瓦砾堆上。身下硌得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硝烟尚未散尽的刺鼻，建筑粉尘的干涩，某种有机物腐败后的甜腻恶臭，以及……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这里……是他记忆中的城市吗？
目光所及，再无熟悉的繁华。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令人绝望的废墟。曾经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筋骨架，如同巨兽死后曝尸荒野的嶙峋肋骨，悲凉地指向阴沉的天穹。焦黑的墙体上布满巨大的爪痕和能量武器灼烧后的诡异结晶。街道被坍塌的建筑碎块和烧毁的车辆残骸彻底堵塞，形成一道道怪诞的、由文明尸骸堆砌成的嶙峋山脉。一面巨大的、印着柳氏集团“守护未来”口号的广告牌，从中断裂，一半斜插在瓦砾中，另一半不翼而飞，只留下讽刺的残骸。
没有声音。或者说，没有活物的声音。
死寂。一种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废墟。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过的阴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纸屑，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更添几分瘆人。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
他用那场惊心动魄的异界血战，阻止了暗月主宰的降临，换来的就是眼前这片……文明的坟墓？
一股混杂着极致荒谬、悲凉和愤怒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灼烧。他想嘶吼，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骨骼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还穿着那套从暗月世界带回来的、布满裂痕和干涸血污的刺客皮甲，【裂魂】短剑依旧紧紧绑在腿上，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真实。
他成功了。他活着回来了。带着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力量和……满身的创伤。
可是，回来了，然后呢？
家在哪里？苏婉……又在哪里？
那个名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刚刚恢复一丝知觉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裂隙关闭前，她将他推开，自己却留在了那片绝望之地……为了让他能回来，为了所谓的“大局”。去他妈的大局！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一块焦黑的水泥块上，拳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这点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内心那无边空洞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侧后方一堆相对完整的建筑残骸后传来。
不是怪物那沉重粘稠的爬行声，也不是幸存者惊慌失措的奔跑声。这脚步声稳定，从容，带着一种精确的节奏感，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危险。
陈星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条件反射般，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如同猎豹般翻滚，躲到一块断裂的承重柱后面，【裂魂】短剑无声无息地滑入手中，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识海中，那枚代表【心灵爆震】的符文开始幽幽闪烁，蓄势待发。
脚步声在承重柱前停了下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一个他以为早已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此刻听到却如同惊雷炸响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
“……星云？是……是你吗？”
这个声音……
陈星云的身体猛地僵住！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承重柱后探出头。
夕阳最后一抹残红的光线，恰好穿透浓厚的烟尘，如同舞台追光般，落在那个站在废墟之上的身影上。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旧式军绿色作战服，款式老旧，但剪裁合体，勾勒出依旧窈窕却明显清减了许多的身形。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沾染着灰尘。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缺乏睡眠的疲惫，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粗糙，甚至能看到几道细小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刮痕。
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盈满柔情、后来又饱含恐惧与坚毅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瞳孔剧烈地颤抖着，里面翻涌着如同海啸般复杂的情绪——震惊、狂喜、不敢置信、深入骨髓的担忧，以及……一种陈星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仿佛历经千帆后的沉静与沧桑。
柳曼妮。
他的……妻子。
她竟然还活着！而且，找到了这里？！
一瞬间，陈星云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她是如何在这片废墟中找到自己的？她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那道冰冷的注视……和她有关吗？无数的疑问和本能的警惕，让他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柳曼妮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戒备和陌生，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走一只受创的野兽：
“我……我收到了一段极其微弱的、加密的定位信号，指向这片区域最不稳定的空间节点……信号特征……和你上次失踪前，身上那件旧夹克里的追踪器残留频率……很像。”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套绝非地球产物的刺客皮甲上，眼神更加复杂，“我不敢确定……只是，想来碰碰运气。”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带着柳氏科技独有的风格。但陈星云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表象，看清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柳曼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扫过他皮甲上那些狰狞的裂痕和干涸的血迹，最终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拳头上。她眼中瞬间涌上心疼和酸楚，再也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同样磨损严重的医疗包里，拿出消毒水和绷带。
“别动，你受伤了。”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持，伸手想要去抓他的手腕。
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陈星云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柳曼妮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抬起头，直视着陈星云充满怀疑和冰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星云。我也一样。我知道……我知道我之前不够好，不够坚强，甚至……可能不值得你完全信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但请你相信，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我只是……只是想找到你，确认你还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个世界……在你离开后，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柳氏……我父亲他……有些事情，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我现在……无法完全说清楚，但我需要你的帮助，星云。或者说……是我们需要彼此。”
陈星云依旧沉默着，但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一丝。他能感觉到柳曼妮话语中的真诚，以及那深藏的痛苦和挣扎。她变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保护的、温室里的花朵。这场席卷世界的灾难，显然也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裂魂】，但仍保持着警惕。他允许柳曼妮靠近，为自己清洗和包扎手上的伤口。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这段时间没少做类似的事情。冰凉的消毒水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比起内心的荒芜，这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苏婉呢？”包扎完毕，陈星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
柳曼妮的动作顿了一下，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情绪：“我……我不知道。灾难爆发后，通讯就彻底中断了，各个幸存者据点之间也失去了联系。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没有她的消息。”她抬起头，眼中带着真诚的担忧，“她……还好吗？”
陈星云闭上了眼睛，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是他心底最深的伤口，一碰就鲜血淋漓。
柳曼妮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问。她默默地收拾好医疗包，然后指了指废墟深处一个方向：“我暂时落脚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相对……安全一些。你……要跟我来吗？”
陈星云看着她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盼，又看了看周围这片绝望的、如同巨大坟墓的废墟。独自一人留在这里，除了被回忆和痛苦吞噬，似乎并无意义。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文明的残骸之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焦黑破碎的地面上，如同两个在末日图景中艰难跋涉的孤魂。
柳曼妮选择的“落脚点”，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大型防空洞入口。入口经过了巧妙的伪装和加固，外面堆放着废弃的车辆和建筑垃圾，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进入内部，空间比想象中要大，曾经似乎是某个紧急避难所，储备了一些基础的生存物资，虽然大部分早已被洗劫或腐败，但柳曼妮显然将其重新整理过，显得井井有条，甚至用找到的废弃布料隔出了几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罐头食品、瓶装水，还有几把保养得不错的民用猎枪和砍刀。墙壁上挂着一张手绘的、标注着附近区域危险点和可能资源点的简陋地图。
“这里之前是一个小型幸存者团体的据点，后来……他们遇到了很可怕的东西，再也没回来。”柳曼妮语气平静地解释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陈星云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我清理了一下，暂时住在这里。”
她给陈星云倒了一杯浑浊的、过滤过的水，又拿出一个肉罐头打开，推到他面前。
陈星云没有客气，他确实饿极了，也渴极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冰冷的罐头肉，喝着带着异味的水，身体的机能似乎在一点点恢复。
吃完东西，两人相对无言。防空洞里只有应急灯发出的、稳定的微弱白光，以及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最终还是柳曼妮打破了沉默，她看着陈星云身上那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皮甲，眼中充满了探究。
陈星云沉默了片刻。关于暗月世界，关于那场战争，关于苏婉的牺牲……这一切太过离奇，也牵扯到他最大的秘密。他无法，也不能全盘托出。
“一个……很远的地方。”他避重就轻，声音依旧沙哑，“经历了一场战争。输了，也赢了。”他抬起眼，看向柳曼妮，“说说外面吧。世界……到底怎么了？柳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柳曼妮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双手捧着水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抵抗某种巨大的压力。
“……那场波及全球的‘能量风暴’之后，一切都变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不仅仅是通讯中断、社会秩序崩溃那么简单。世界各地，都出现了……‘异常’。”
“有些地方，空间变得不稳定，会随机出现通往……未知区域的裂隙，跑出来各种可怕的怪物，就像……就像你游戏里见过的那些。”她看了陈星云一眼，意有所指。
“有些地方，物理规则被扭曲，重力异常，时间流速混乱，甚至……会出现‘模因污染’。”
“模因污染？”陈星云皱眉。
“就是……某种概念、信息、或者行为模式，会像病毒一样传播。接触到的人，会不可逆地发生异变，或者陷入疯狂，做出种种无法理解的、往往指向自我毁灭的诡异行为。”柳曼妮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亲眼见过……一个原本正常的幸存者，只是听了一段从收音机里截获的、无法理解的古老歌谣，就开始用指甲在自己身上刻画奇怪的符号，最后……融化成了一滩拥有自我意识的、不断重复那首歌谣的粘液……”
陈星云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这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和恐怖。
“而柳氏……”柳曼妮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带着深深的痛苦和一丝……憎恶？“我父亲，柳东来，他……他早就知道！他可能……不仅仅是知道，甚至可能是这一切的……推动者之一！”
“什么？！”陈星云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虽然他早有猜测，但听到柳曼妮亲口证实，依旧感到震惊。
“具体的证据我还无法完全掌握，太危险了，他身边的防卫力量……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柳曼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但我偷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信息，接触到一些被他秘密处理掉的‘失败实验体’……他在利用这场灾难，利用那些异界的能量和怪物，进行某种……终极的‘进化’实验。他想要……成为新世界的神！”
“他用‘国家合作’、‘人类防御’作为幌子，大肆攫取资源和权力，建立所谓的‘安全区’，但实际上，那些安全区更像是他的……养殖场和试验场！他在筛选‘合格’的个体，清除‘不合格’的……而我们，在他眼中，或许都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或者……需要被清除的障碍。”
柳曼妮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星云，我无法再欺骗自己了。那个男人……已经不再是我的父亲了。他是魔鬼！我们必须阻止他！否则，整个人类……不，整个现实世界，都可能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星云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恐惧、痛苦、愤怒和坚定的复杂光芒，久久无言。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需要判断柳曼妮话语的真实性，更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阻止柳东来？谈何容易。他刚刚从一场惨烈的战争中脱身，身心俱疲，伤痕累累。而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掌控着庞大资本、渗透进国家机器、并且可能掌握了某种禁忌力量的疯子。
但是，他能退缩吗？
苏婉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些在异界并肩作战、最终倒下的战友……他们牺牲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换来一个被柳东来这样的疯子统治的、更加绝望的世界吗？
不。
一股冰冷的、如同深渊寒铁般的意志，在他心底缓缓凝聚。疲惫依旧，创伤依旧，但那空洞的内心，似乎被这股新生的决绝意志填满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向柳曼妮，眼神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令柳曼妮感到陌生的、属于暗月世界顶尖刺客的冰冷杀意。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柳氏安全区的位置、防御力量、实验项目……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死寂的防空洞里，清晰地回荡。
“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转化了目标，并开始与拯救世界的责任，悄然融合。
而在这片承载了太多死亡与悲伤的废墟之下，新的抗争，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