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陈石头。”
“年龄？”
“二十八。”
“职业？战前。”
“……送外卖的。”
冰冷的白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打在陈星云有些油腻的头发和刻意低垂的脸上。他蜷缩着手指，让指甲缝里刻意保留的污垢更明显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麻木。对面，穿着略显臃肿、臂章却清晰印着“磐石内务”字样制服的男人，头也不抬地在电子板上快速记录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臭和一种金属锈蚀混合的沉闷气味。
这里是“磐石”基地，地下三层，临时避难人员登记处。一个由庞大的人防工程改造而成的、勉强维持着秩序和生机的蜂巢。巨大的穹顶下，临时划分出的区域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多面黄肌瘦，眼神或空洞或警惕。孩子的哭闹声、压抑的咳嗽声、远处传来的机械轰鸣声，混杂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陈星云和苏婉，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穿越了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废墟地带，才终于按照那微弱信号指引，摸到了这个位于山脉边缘的基地入口。严格的盘查，繁琐的消毒程序，然后是这看似例行公事、实则暗藏机锋的登记问询。
“怎么找到这里的？”内务人员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陈星云，又瞥了一眼安静坐在旁边、脸色苍白抱着背包的苏婉。
“瞎摸……听到有动静，就跟着人流过来的。”陈星云含糊道，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说辞。他感觉到苏婉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内务人员没再追问，只是低头继续记录，嘴里例行公事地念叨：“基地提供基础庇护和定额配给，但需要服从统一管理和分配，参与指定劳动。禁止私斗，禁止传播恐慌言论，禁止私下交易违禁品……”他抬起手腕，露出一个带着针头的、类似手环的装置，“身份识别和生命体征监测器，戴上。”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一阵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试图顺着血管侵入。陈星云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识海深处那枚淡金色的、代表“真实之眼”的符文微微一闪，一股清凉感流过手臂，将那丝外来的能量波动悄无声息地“隔绝”在外。手环亮起绿灯，显示绑定成功。内务人员毫无所觉。
陈星云背后渗出一点冷汗。这基地……果然不简单。连最基本的身份识别都带着监控和试探。
轮到苏婉。她同样接受了问询和手环佩戴。当针头刺入时，陈星云紧张地注视着，生怕她新觉醒的“资源共鸣”能力会产生什么异常反应。好在，苏婉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手环也顺利亮起绿灯。
“行了，去c-127区找管理员分配铺位。”内务人员挥挥手，像是打发掉两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两人背上所剩不多的行囊，默默走入这庞大而拥挤的地下世界。通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用塑料布和旧帆布隔出来的“房间”，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里面，眼神麻木。空气污浊，只有头顶稀疏的节能灯提供着昏暗的光线。
他们被分配到的“铺位”，在c区一个靠近通风管道的角落，是用几张破木板和硬纸板勉强搭出来的“格子间”，勉强能容纳两人蜷缩躺下。隔壁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孩子不停地咳嗽；对面则住着几个眼神凶悍、身上带着陈旧疤痕的男人，目光在苏婉身上不怀好意地扫来扫去。
这就是所谓的“安全”据点？陈星云心里沉甸甸的。但至少，这里有相对稳定的墙壁，有定量的食物和水，暂时不用担心下一秒就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流弹或者怪物撕碎。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像所有新来的幸存者一样，努力适应着基地的生活。每天领取寡淡无味的营养糊和一小杯水，参加分配的清理通道或分拣废旧零件的工作，忍受着糟糕的空气和无处不在的压抑感。
陈星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能力。他不敢再轻易尝试进入那种玄妙的“慢速”战斗状态，更不敢去触碰识海中那枚代表“领域”雏形的、更加复杂而危险的符文。他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行走在人群之中。
只有在深夜，当苏婉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隔壁的咳嗽声和远处的噪音稍微平息时，他才会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将意识沉入识海。
那里，原本代表着各种刺客技能的符文，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运转起来晦涩凝滞，仿佛被现实的规则死死压制。唯有那枚淡金色的“真实之眼”符文，以及旁边那团更加模糊、不断扭曲变幻、散发着微弱吸力的灰雾——领域雏形，依旧保持着活性。
他能“看”到，那团灰雾内部，并非空无一物。里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光点在生灭，勾勒出模糊的、不断变化的轮廓——有时像是废墟的剪影，有时像是扭曲的人形，有时又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几何图案。它们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混乱的、却又带着奇异吸引力的气息。
他尝试着，用最细微的精神力，如同用指尖去触碰烧红的烙铁一样，极其谨慎地靠近那团灰雾。
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掌控感”如同微弱的电流般传递回来！
以他身体为中心，半径大约……三米？不，可能只有两米五左右的一个极其狭小的球形空间，其内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不是视觉，不是听觉，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洞察”。他能“感觉”到身下木板细微的纹理和应力分布，能“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的运动轨迹，能“分析”出苏婉平稳呼吸中蕴含的生命律动，甚至能隐隐“预判”下一秒通风管道气流可能产生的微弱变化……
一切尽在掌握！仿佛在这小小的范围内，他就是神明！
一股混合着强大、自信、乃至一丝……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优越感的狂喜，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太美妙了！比在暗月世界里砍翻一百个沉沦魔还要令人沉醉！
他几乎要沉浸进去，想要扩大这个范围，想要更深入地“掌控”……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团灰雾猛地一阵剧烈翻腾，内部那些星屑光点骤然变得明亮而暴戾！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掠夺意味的吸力猛地传来！
陈星云感到自己的精神力，甚至……生命力，都像是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被那灰雾吞噬！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同时，一种极其负面的情绪——冷漠、孤高、视周围一切为可以随意支配的“资源”和“蝼蚁”的念头，如同毒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看着身边熟睡的苏婉，那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将她也纳入“掌控”范围内、随意“分析”其生命构成的冰冷冲动！
不！！！
陈星云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从那种可怕的状态中强行挣脱！他如同触电般切断了与那团灰雾的精神连接，意识狼狈地退出识海。
他趴在冰冷的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蔓延全身，喉咙干得发疼。
他惊恐地看向身边的苏婉，幸好，她依旧沉睡着，对自己刚才那一瞬间产生的可怕念头毫无所知。
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这领域……根本不是纯粹的力量！它更像是一个活着的、贪婪的、以宿主精神力和生命力为食的寄生体！使用它的代价，不仅仅是能量消耗，更是人性的流失和精神的畸变！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暗月世界里，那些拥有领域的强大存在，大多性格怪异，冷酷无情。或许，并非他们本性如此，而是这力量本身，就在不断地腐蚀和改造着他们！
这玩意儿，就是个双刃剑，不，是饮鸩止渴的毒药！
接下来的几天，陈星云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他不敢再轻易尝试领域，连“真实之眼”也只在绝对必要、且确认周围无人注意时，才敢极其短暂地开启一瞬，用来观察某些可疑的人物或环境。
他发现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似乎因为那次危险的尝试而变得更加敏锐了。他能隐约感觉到那些巡逻的内务人员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于普通幸存者的、带着铁血和纪律的能量场；能察觉到基地某些区域被更强的能量屏障隔绝；甚至能模糊地感应到，在这庞大基地的更深处，似乎隐藏着几股极其隐晦、却令人心悸的强大气息。
这基地，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这天下午，他们被分配到去b区边缘清理一条堵塞的排水沟。那里靠近基地的旧仓库区，人烟相对稀少。工作枯燥而疲惫，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腐臭。
休息间隙，陈星云靠在一堆废弃的金属箱上，闭目养神，实则暗中运转着最基础的、从暗月世界带出的微弱能量循环法，试图恢复一些体力，并安抚那依旧有些躁动不安的识海。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从不远处一个半开的仓库门后传来。
“……求求你了！就换一点点！一点点退烧药就行！我女儿她快不行了！”是一个女人绝望的声音。
“哼，退烧药？现在这玩意儿比黄金还贵！就你这点破烂，连个瓶盖都换不到！”一个公鸭嗓的男人声音不耐烦地回应。
陈星云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开启“真实之眼”，视线穿透仓库门的缝隙。
里面，一个面色憔悴、衣衫褴褛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脸色通红、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她面前，是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歪戴着帽子、身材矮胖的男人，正叉着腰，一脸鄙夷地看着女人摊在地上的一些旧衣服和几个生锈的零件。
陈星云的视线落在那个矮胖男人身上时，微微一凝。在他的“真实之眼”下，这男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与其他幸存者截然不同的“光晕”——一种混杂着贪婪、狡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好运”的气息？而且，他腰间鼓鼓囊囊的，似乎藏了不少好东西。
“胖子，又在欺负老实人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另一个穿着同样脏污、但眼神灵活许多的瘦高个男人从仓库深处走出来，手里抛接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有些变形的苹果。
“放屁！王铁柱你少他妈多管闲事！”矮胖男人骂道，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被称为王铁柱的瘦高个嘿嘿一笑，没理他，目光转向地上的女人和小女孩，又扫了一眼门外的方向，似乎隐约察觉到了陈星云的窥视，但并没有点破。他蹲下身，看了看小女孩的状况，皱了皱眉。
“高烧，肺部有杂音，像是感染了‘灰霾菌’……光退烧药没用，需要抗生素。”王铁柱语气平静地说。
女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王铁柱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女人那些“破烂”和矮胖男人身上转了转，忽然对矮胖男人说：“死胖子，你上次摸到的那个‘铁皮人’的能源核心，不是坏了一半吗？我正好知道c区老刘头那儿还有点边角料，说不定能给你凑合修修……”
矮胖男人眼睛一亮，但随即又警惕起来：“你想干嘛？”
“换你两片抗生素。”王铁柱直接道。
“你他妈疯了？！那玩意儿……”矮胖男人跳起来。
“不然你就抱着你那破核心等着它彻底报废吧。”王铁柱无所谓地耸耸肩，“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不定能攒点人品，下次摸尸能摸到更好的呢？”
矮胖男人脸色变幻，显然极其挣扎。最终，他狠狠啐了一口，极其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两片用油纸包着的药片，扔给王铁柱：“妈的！算老子倒霉！记住你说的话！”
王铁柱接过药片，递给那千恩万谢的女人，又指点她去哪里找点干净的水。女人抱着孩子，踉跄着跑走了。
矮胖男人骂骂咧咧地也走了。
仓库里只剩下王铁柱和陈星云（在门外）。王铁柱转过身，那双灵活的眼睛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直接看向陈星云藏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哥们，看够了吧？”他咬了一口那个有些干瘪的苹果，含糊不清地说，“新来的？身上……味儿有点不一样啊。”
陈星云心中警铃大作！这家伙，感知竟然如此敏锐？！
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目光平静地看着王铁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王铁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特别是他那只戴着监测手环、却似乎并无异常的手腕，嘿嘿一笑：“别紧张，我没恶意。这鬼地方，多认识个有‘本事’的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对吧？”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市井混混般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看你们两口子也不像普通人。提醒一句，最近晚上尽量别瞎逛，尤其别靠近d区那几个废弃的竖井。”
“为什么？”陈星云不动声色地问。
王铁柱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惊惧：“那底下……最近不太平。有守夜的说听到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刮墙。而且，有好几个喜欢晚上去那边‘摸鱼’的家伙，最近都没影儿了。”
他顿了顿，咬了口苹果，像是要压下某种情绪：“这基地，看着结实，底下指不定藏着什么玩意儿呢。咱们这些小鱼小虾，还是小心点好。”
说完，他拍了拍陈星云的肩膀，像是完成了一次友好的街头信息交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陈星云站在原地，看着王铁柱消失的背影，眉头紧锁。
d区竖井？怪声？失踪？
他抬起手，看着腕上那个冰冷的监测手环。这东西，真的只是为了监测生命体征吗？刚才王铁柱似乎特意看了一眼他的手环……
还有王铁柱和那个矮胖男人……他们提到的“摸尸”、“铁皮人能源核心”……这些词汇，似乎暗示着基地外围，存在着某种……可以被“搜集”和“利用”的怪物或者机械体？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而他和苏婉，就像两颗不小心落入巨大棋盘的棋子，周围迷雾重重。
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感应识海中那团危险的灰雾，想要获得更多“洞察”和“掌控”来应对这未知的一切，但立刻强行压下了这个冲动。
力量的诱惑如同深渊，凝视久了，迟早会被吞噬。
他深吸一口带着腐臭味的空气，转身走向苏婉工作的方向。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和苏婉一起，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安全区”里，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新的冒险，或许早已在黑暗中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而这一次，他必须更加小心，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怪物和阴谋，更要警惕内心深处，那随着力量一同滋长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