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广播声盖过了雨打在车顶的滴滴答答。
何知行英语不太好，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名词。
“……华夏防长懂均，于……与北方联邦防长皮特赫格塞斯……通电话。”
“……双方……交流……”
“……明日……抵达花盛顿……”
?
……
——
——
离酒店还有一段距离，子肥泉就叫车停了下来，说要散散步。
何知行有些难以理解，外面还下着小雨，而且人烟稀少，龙娘见他畏畏缩缩，直接把人扯了下去，叫司机自便。
……
不远处就是花盛顿的国家广场，两人沿着长方形反思池的边缘往上走，尽头的方尖碑愈来愈高大，倒影在池中的涟漪模糊又清晰。
这个时间天还没黑，不过因为天气的缘故只有零零散散的游客。
来这淋什么雨啊……
“我看过一部电影——”
两人一前一后，何知行打着伞，看着前方几米外龙娘的后脑勺，打破了沉默。
“里面的男主智商比平常人略低，不过他的人生经历比世界上的极大多数人都丰富——成了橄榄球明星被总统接见——在交趾打过仗，捕过虾，长跑——和青梅竹马，额，似乎是有过一段时间的感情经历？我记不太清——
那篇电影中有个场景就是在前面取的，那时这个广场挤满了人在举行反战运动，他莫名其妙地到了上面发表演讲——最后青梅竹马从水池里面跑过去，他们在水中拥抱——”
“——这是一个傻子幸运了一生的故事——”
子肥泉打断，不过并没有回头，声音伴着阴冷的空气传进何知行的耳朵，龙尾垂在身后。
“跑步天赋异禀，遭袭逃过一劫，捕虾船唯一幸存——却用执着善良努力的闪光点包装起来，这不就是在愚弄观众吗？难道活了这么久还不如一个智障有出息——”
……
何知行咧了咧嘴，不出所料，因为两人的经历，观念一直大相径庭，他也没有兴趣争论，反正最后也没个结果——有几次怼着怼着就争论到床上去了。
……
“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到国家广场想起这部电影，仅此而已。”
“嗯……”
子肥泉停下脚步，她没有撑伞，衣服自带有兜帽但并不是有角亚人的专供——所以也戴不起来，细细绵绵的雨缠在她的头发上往下渗，把发梢捻成一束一束。
“怎么不打伞。”
何知行看着龙娘手里——这人难道真把这玩意当成烧火棍了……
“八百年来，我经历过的大厦将倾时每一个节点似乎都是这种天气——淋雨可以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像是站在记忆和时间的十字路口一样。”
……
忧郁少女么，有点意思。
“——不过我头发湿了，回酒店后一起洗，你帮一下忙。”
“如果只是洗澡那当然可以——”
“呵呵……”
子肥泉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耳后，转过脸继续迈开步子。
？
……
——
——
两人沉默了一路，终于走到反思池的另一端——说是池子，但面积是非常巨大的，不用二十分钟根本到不了——它的长方形镜面倒映着天空和方尖碑，似乎是某个巨大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梳妆镜，常对其搔首弄姿。
“其实我也在上面演讲过——”
龙娘说。
“平权运动是吧——”
“对，那时人比电影里还多，有人想站在池子里，被特警抽了出去，请我来做演讲的官员不得不另调国民警卫队来维持秩序——可惜我不得不在宾大翘了几天课，几节临床心理之后自己补上了。”
她继续说，望着反思池的池面，又抬起头看看雾蒙蒙的天空。
“那部电影的男主在台上留了白，导演用了一个巧合让观众没听到他说的话——
不过我不行，站在上面成千上万的人盯着，几十家媒体的话筒对准我——所以我必须一字一句地表达出立场，表达出我想让这片大陆所向何处。
我并不能在这里留白，反而必须在这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庆幸，很成功……”
……
何知行有些由衷的钦佩，可以这样说——当时的子肥泉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一个高尚的，一个纯粹的子肥泉——
至于现在……
虽然眼前的女孩一直都不对名利感兴趣，但明显已经和那时候相比面目全非。
……
龙娘仍旧在说话，几乎已经分不清她是自言自语还是与分享回忆，回过头目光灼灼地抱起手。
“——又或许是因为太成功，才会让那群翼人种戴上与我社徽相像的袖标——
我并非是在为自己开脱，真的——就是送别仪式前一晚和你争论的时候，都说时势造英雄，我没有振臂高呼，那也会有李肥泉张肥泉——何肥泉——”
她笑了笑，摸了摸脸上的龙鳞。
“——所谓英雄是时代雇佣的轿夫，这是历史所驱——既然平权运动是这样，那可以推理出南方军的亚人部队登上舞台也是一个道理——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中力士满也被翼人种袭击了，但那些鸟人的袖章和我的社徽完全不同——
——你懂我意思吗？”
……
何知行看着反思池宽阔的池面，点点头。
……
“——那就好，其实我们的观念还是有些共同的——相性不只是在性爱上——“
？
这人是怎么把话题引到那方面的。
“前者我不置可否，后者难以苟同——我没感觉出有哪里相性了。”
“……”
子肥泉撇撇嘴。
“所以说决定历史走向的人并不是我，又或者宋议长——以及——”
她看着黑宫的方向。
“——那栋房子的主人——
都不是。”
……
……
这只过气的大明星龙娘最终还是被某些人认了出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十三年前的某些人当然也会活到现在。
是一对亚人母子，妈妈或许以前是社团的忠实拥护者，扯着畏畏缩缩的小女孩迎上两人。
他们都没带同声传译器，子肥泉则能不说英语就不说，退到何知行身旁。
后者只好上前用手机翻译——他的口语水平远不及前者。
“您是——”
“就是我。”
子肥泉笑笑，指指自己的龙角。
“现在你应该在这片大陆上找不到第二只东方龙。”
那位妈妈欣喜异常。
“十三年前您的那场演讲，我就在这里，和数万人一起！在几百米外的那棵树上面——您还记得我吗？”
？
这能记得？
“……记得吧。”
子肥泉有些无奈。
“那时我穿着印有社徽的体恤，现在还挂在床头——真的想不到您会辞职——”
女人絮絮叨叨，最后把自己的女儿揪过来，叫龙娘抱着拍一张照片——这些鬼佬都喜欢这样，把自己的幼崽当作拍照的装饰品。
……
“——时间真的好快啊，那时我还在乔治城大学念书——您的社团分部刚刚在那里成立，我挤破头都没加进去——呵呵，本想为平权事业出一份力的，不曾想现在成了家庭主妇——身材也走样了，当年我还是橄榄球啦啦队的副队长。”
……
“嗯，都过去了——”
“您倒是完全看不出来！那时是女孩的样子，现在也是，好像这十三年没留下痕迹似的——”
……
……
顶天立地的方尖碑下是无边的草地，插满了北方联邦的小旗，密密麻麻像是小人国陵园的墓碑。
或许这不是躯体的死亡终点，而是安葬了无数人希冀的摆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