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旧书的灰尘,在苏家书房里沉淀成一种腐朽的基调。苏念辞隐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投下的阴影里,指尖冰凉,贴着冰冷的墙壁。她像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猎物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窗外夜色浓稠,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只余下屋内钟摆空洞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小心翼翼。书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林柔霜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目标明确地扑向苏承砚宽大的红木书桌。她动作娴熟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指尖在黑暗中摸索,很快触到一个丝绒小盒。就在她脸上露出得逞的放松,准备关上抽屉的瞬间——
“咔哒!”
刺目的白炽灯光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瞬间将书房每一寸角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林柔霜骤然惨白如纸的脸和手中那个来不及藏起的、属于苏母的旧物首饰盒。
苏念辞从阴影里缓步走出,步履无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她手中握着一个不起眼的银色仪器,顶端闪烁着幽微的蓝光。
“大哥,”苏念辞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林柔霜身后、闻声出现在门口的高大身影——苏承砚。他显然是被灯光惊动而来,脸上还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来得正好。一起看看,你这位‘至纯至孝’的好妹妹,在找什么?”
林柔霜浑身一颤,首饰盒“啪”地掉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猛地转身,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如受惊的小鹿般扑向苏承砚:“大哥!我…我只是太想妈妈了!想看看她的旧物…念辞姐她…她又冤枉我!”
苏承砚眉头紧锁,下意识地伸手护住扑过来的林柔霜,带着责备的目光看向苏念辞:“念念!深更半夜,你又闹什么?柔霜对母亲的心意,难道你不清楚?何必处处针对!”
“心意?”苏念辞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那笑意半分未达眼底,只有一片荒芜的寒意。“她的心意,就是趁夜深人静,偷偷翻找母亲的遗物?大哥,你的眼睛,是不是也被这朵‘纯洁’的白莲花糊住了十几年,该擦擦了。”
她不再废话,手中的银色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蓝光稳定。她一步一步,逼近被苏承砚护在身后的林柔霜。
“你…你要干什么?”林柔霜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身体拼命往苏承砚怀里缩,“大哥!救我!念辞姐疯了!她要害我!”
“苏念辞!你敢!”苏承砚厉声喝道,试图上前阻拦。然而苏念辞的动作快如鬼魅,她一把攥住林柔霜试图躲藏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容挣脱。那枚被林柔霜精心养护、作为最大依仗和怜悯象征的、与苏母位置一模一样的暗红色“胎记”,赤裸裸地暴露在刺目的灯光下,也暴露在银色仪器幽蓝的扫描光线下。
“嘀——嘀嘀嘀!”
尖锐急促的报警声骤然撕裂了书房的死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切割着空气。仪器屏幕上,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清晰无比地报出结果:
【检测目标:表皮色素沉积区域。】
【成分分析:确认含有人工合成色素成分(朱砂、茜草提取物等)。】
【结构对比:与人体天然胎记组织差异显着。】
【结论:伪造痕迹。伪造时间…初步判定超过十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苏承砚的耳膜,凿进他坚信了十几年的认知堡垒。
“伪造…超过十年?”苏承砚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金纸,死死盯着仪器屏幕上那行宣判般的文字,又猛地转向林柔霜手腕上那片刺目的红,眼神从难以置信的茫然,迅速碎裂成巨大的惊骇与痛楚,最终沉淀为一种被愚弄至深的、濒临崩溃的暴怒。
“假的?”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他猛地甩开林柔霜的手,那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撞在沉重的书桌上,发出一声痛呼。苏承砚却看也不看她,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死死攫住她,那目光不再有丝毫往日的宠溺和信任,只剩下被彻底背叛后的狂怒和毁灭欲,像一头受伤暴怒的雄狮。“林柔霜!这胎记…是假的?!你一直都在骗我?!骗我们全家?!就凭这个…就凭这个伪造的东西?!”
十几年的信任轰然倒塌,碎片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流血。那些他为了维护她而对亲妹妹苏念辞的苛责、训斥、冷落,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讽刺,狠狠反噬回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林柔霜那张此刻写满惊惶和楚楚可怜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林柔霜跌坐在地毯上,手腕火辣辣地疼,但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苏承砚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憎恨和杀意。她精心构筑了十几年的堡垒,在苏念辞轻描淡写的一击下土崩瓦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眼泪汹涌而出,她哭得浑身颤抖,声音破碎地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不是的!大哥你听我解释!是这个仪器…是苏念辞要害我!她恨我!她故意弄坏的仪器!我怎么敢骗你…我怎么敢骗苏家啊!爸爸…爸爸他…”
“闭嘴!”苏承砚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他额角青筋暴跳,胸膛剧烈起伏,巨大的羞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俯身,一把掐住林柔霜纤细的脖子,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翻起了白眼,双脚徒劳地踢蹬着昂贵的地毯。“林兆远那个杂种…你们父女…好!好得很!把我苏承砚…把整个苏家…当猴耍了十几年!用我母亲的遗物…博取同情!鸠占鹊巢!”他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看着林柔霜因窒息而涨紫的脸,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毁灭快意,“你这条毒蛇!我掐死你!”
苏念辞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看着苏承砚的痛苦、暴怒和失控,看着他掐住林柔霜脖子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前世,就是这双手,和其他五双手一起,将她无情地推出苏家的大门,推入那场致命的雨夜。此刻,她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一丝尘埃落定的漠然。复仇的齿轮,终于严丝合缝地碾过第一个仇人。她甚至没有开口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审判者。
“呃…嗬嗬…”林柔霜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眼珠痛苦地凸出,手指徒劳地抓挠着苏承砚铁钳般的手。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一直藏在睡衣口袋里的手猛地抽出,指间夹着一枚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微型针管。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将针尖扎进了苏承砚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的手腕内侧!
“呃啊——!”
苏承砚猝不及防,手腕传来一阵尖锐刺骨的剧痛,紧接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千万只冰蚁同时噬咬神经的恐怖麻痹感,瞬间沿着手臂疯狂蔓延!那力道足以捏碎骨头的五指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踉跄着倒退几步,左手死死捂住右腕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孔,难以置信地瞪着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眼神却骤然变得怨毒无比的林柔霜。
“你…你竟敢…” 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席卷了半边身体。苏承砚高大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眼前的景物出现了重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噗”地一声,一大口暗红色的、近乎发黑的粘稠血液喷溅在米白色的昂贵地毯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污迹。他双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全身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交织,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寻找着苏念辞的方向,那张一向冷硬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濒死的灰败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巨大恐慌。
“念…念念…” 他破碎地、极其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不甘,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手,痉挛着,颤抖着,朝着苏念辞的方向,极其缓慢又无比沉重地抬起,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他曾经亲手推开、如今却成了唯一可能救赎的血脉。那只布满冷汗、青筋毕露的手,悬在半空,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沉重,微微地、绝望地颤抖着。每一个细微的抽搐,都像是无声的控诉和哀鸣。
苏念辞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封的雕像。她清晰地看到了苏承砚眼中汹涌的悔恨、痛苦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那眼神像烧红的针,刺在她冰冷的心湖上,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瞬间便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夹杂着血腥味的、生命急速衰败的气息。前世被推出家门时,那六个哥哥冷漠绝情的眼神,比此刻苏承砚的濒死之态更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几乎难以察觉,眼神却比西伯利亚的冻土更冷硬、更决绝。那无声的拒绝,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对峙时刻,苏念辞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动。瘫在地上的林柔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她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扭曲地向上扯起,勾出一个怨毒到极致的狞笑。她根本没有看濒死的苏承砚一眼,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无尽恨意地钉在苏念辞身上。然后,在苏念辞冰冷的注视下,林柔霜用一种近乎鬼魅般的速度,猛地转身,撞开虚掩的书房门,身影瞬间没入门外浓稠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念辞心头警铃大作。她正欲追出,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却突兀地钻入鼻腔。那不是血腥味,也不是书房原有的陈旧气息。那是一种…冰冷的、甜腻的、带着一丝金属锈蚀感的、极其细微的异香。它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不知从哪个角落悄然弥散开来,无声无息地混入空气中,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这气味陌生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
她猛地顿住脚步,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林柔霜刚才瘫倒的位置。地毯上,除了挣扎的痕迹和苏承砚喷溅的暗红血污,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一个摔碎了的水晶香水瓶盖,瓶身却不见了踪影。那诡异的甜香,正丝丝缕缕地从那个碎裂的瓶盖处逸散出来,源头似乎指向门外林柔霜消失的方向。
书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承砚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那只抬起的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无尽的绝望和不甘,颓然砸落在浸透自己鲜血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灰败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瞪着门口那片吞噬了林柔霜的黑暗,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冰冷的异香中,剧烈地摇曳着,挣扎着,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那缕冰冷甜腻的异香,如同活物般在浓重的血腥气中蜿蜒爬行,丝丝缕缕缠绕上苏念辞的神经末梢。她站在原地,没有去看地上濒死的苏承砚,目光死死锁住林柔霜消失的那片黑暗门洞。那不是香水,更像某种精心调制的毒引,无声昭示着逃脱的猎物,在仓惶中,已然埋下了更险恶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