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展事件过去三天了，霍沉舟仍会在午夜惊醒，指尖残留着控制台冰冷的触感，耳边回荡着林兆远那句令人胆寒的宣告。此刻，他站在霍氏生物实验室的核心隔离区外，透过厚重的强化玻璃，凝视着内部工作台上那具即将完成的躯体，一种深切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工作台上躺着一个“霍沉舟”。
每一处细节都精确无误——从眉骨的弧度到指尖的纹理，甚至右耳后那道小时候爬树留下的微小疤痕。它闭着眼，胸腔随着模拟呼吸轻微起伏，安静得如同沉睡。但这完美的复刻品只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细胞级精度打印已完成，神经矩阵正在做最后校准。” 项目负责人李博士站在他身旁，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我们采用了最新的生物凝胶和纳米纤维复合材料，保证了组织的柔韧性和强度。它的神经网络响应速度理论上只比您本人延迟0.003秒。”
“理论上？”霍沉舟捕捉到这个词，声音低沉。
李博士的笑容稍微收敛：“任何复杂系统都存在不可预见的变量，霍先生。尤其是意识映射这种前沿领域。但我们有超过99.8%的把握。”
99.8%。霍沉舟在心里咀嚼这个数字。那0.2%的未知，如同黑暗中潜伏的兽，随时可能撕裂一切看似稳固的屏障。他制作这个仿生替身，是为了在公开场合吸引火力，保护真正的自己和念辞。但万一……万一这躯壳里醒来的不再是预设的傀儡呢？万一林兆远的手段，远超他们的预估呢？
“启动意识映射需要我的实时神经信号作为引导和锚点，”霍沉舟陈述着既定计划，目光仍未离开玻璃后的“自己”，“这意味着，在它活动期间，我的部分意识必须与之连接。”
“是的，这是确保控制权不旁落的关键。”李博士点头，“信号会经过三重加密和实时验证。一旦连接断开或检测到异常波动，替身会立即进入强制休眠状态。安全协议是最高优先级。”
最高优先级。霍沉舟想起科技展上那失控的神经接口设备，以及志愿者眼中一闪而过的银光。林兆远显然已经掌握了某种侵入甚至操控神经信号的技术。这重重加密，在那个于时间流中徘徊了不知多久的意识面前，究竟能有多少胜算？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坚固的地面正在变得稀薄。为了对抗一个幽灵，他正在亲手创造另一个可能更危险的幽灵。
“开始最终测试吧。”他最终下令，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李博士向控制团队打了个手势。
隔离区内的灯光微微调整，工作台周围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霍沉舟走到连接器前，坐下，戴上了那个布满细微传感器的头冠。冰凉的触感紧贴头皮。
“连接启动。3… 2… 1…”
一股奇异的抽离感袭来，并不痛苦，却让人本能地恐慌。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轻柔地牵引出去。他的视野瞬间分裂了——一边是隔离区外的现实，一边是隔离区内，通过仿生人传感器传来的画面。
他“睁开”了另一双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在天花板冰冷的灯光上。他尝试动了动“左手”的手指，隔着玻璃，他看到工作台上的仿生人同步做出了动作。一种极度怪异的感受攫住了他，仿佛同时在两个身体里呼吸，两套感官信息流涌入他的意识，让他一阵晕眩。
他集中精神，适应着这种双重感知。他控制着仿生人缓缓坐起，动作略微僵硬，但很快变得流畅。他（仿生人）低头，看着那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手，皮肤的纹理，指甲的光泽，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他（仿生人）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温热的，模拟的体温系统工作正常。触感反馈也极其真实。
“感觉如何，霍先生？”李博士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带着一丝期待。
霍沉舟（本体）深吸一口气，通过仿生人的发声系统回答，声音和他自己的一般无二，只是缺少了那份细微的、常年积累的疲惫感：“……可以接受。”
他控制仿生人走下工作台，站立，行走。每一步都平稳有力。他（仿生人）走到隔离区的玻璃墙前，与玻璃外的自己对视。
那一刻，时空仿佛凝固。
玻璃映出两个霍沉舟。一个穿着西装，面容略带疲惫，眼神深邃复杂；一个仅着简单的测试服，身躯完美，眼神……起初是纯粹的空白，但随着对视的持续，霍沉舟（本体）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在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快掠过的、不属于程序设定的……探究？
是错觉吗？是意识映射带来的感官重叠和疲劳导致的幻觉？还是……
几乎是同时，他感到那维系着两个身体的神经连接丝线，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被异物触碰的滞涩感。非常轻微，一闪即逝，快得让他无法捕捉，更无法确定。
仿生人依旧安静地站着，程序化地执行着他的指令，没有任何异常数据反馈到监控屏幕上。
霍沉舟（本体）不动声色地切断了连接。
仿生人眼中的神采瞬间熄灭，动作停滞，如同断电的玩偶，被工作人员扶回工作台。
霍沉舟取下头冠，额角有细微的冷汗。他压下心头的惊悸，对李博士说：“基本功能没有问题。后续按计划进行安全测试和场景模拟。”
“明白。我们会确保万无一失。”
霍沉舟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睡的“自己”，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他回到顶楼的办公室，夕阳正将城市染成橘红色。他站在落地窗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个仿生人空洞的眼神，和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拿出加密通讯器，接通了苏念辞。
“测试结束了？”苏念辞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她如今在守护者基地一个更为隐秘安全的环境下安胎，时间之心的力量让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的状态。
“嗯。”霍沉舟不欲让她担心，“很顺利。一个完美的复制品。”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
“沉舟，”苏念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我刚刚……心里突然很不舒服。孩子也动得厉害。你确定……一切都好吗？”
霍沉舟握紧了通讯器。念辞的直觉，尤其是与时间之心融合后，与胎儿紧密相连的直觉，往往精准得可怕。
“只是意识映射带来的精神负荷有点大，休息一下就好。”他选择隐瞒那份不确定的感受，现在还不是让她担忧的时候，“别担心，我这边一切都在掌控中。”
他又安抚了她几句，才结束通话。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如同倒悬的星河。
掌控中？他真的能掌控吗？
霍沉舟坐回办公椅，打开电脑，调出仿生人测试的所有数据流。一行行代码，一道道波形图，在屏幕上滚动。一切看起来都符合预期，完美得挑不出毛病。
但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他知道，按照计划，几天后，这个仿生替身将首次在公开场合代替他出席一个慈善晚宴。那将是检验其可靠性的第一次实战，也是将潜在危险引开的开始。
可那个冰冷的疑问，如同毒蛇，盘踞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当仿生人走出实验室，走入人群，站在聚光灯下，对着镜头微笑，与各方人士周旋时……那具完美皮囊之下行动的，真的还会是受他控制的傀儡吗？
还是说，在某个他未能察觉的瞬间，在意识连接的缝隙里，早已有别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正等待着登台亮相的机会？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玻璃内外两个“霍沉舟”对视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那不是错觉。
他几乎可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