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是这世间最霸道的信使。
它不需要敲门,便长驱直入,将太行山脉每一道沟壑里盘踞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意,驱赶得溃不成军。
冰雪消融,汇成涓涓细流,冲刷着被冻得僵硬的官道。
道路,通了。
这意味着,桃源村这头刚刚筑好巢穴的幼兽,终于要向外界,露出它那稚嫩,却已然锋利无比的獠牙。
钱富回来的时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那道新立的,还带着石屑味的村墙。
他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在风雪中等待死亡的丧家之犬。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锦缎袍子,虽然料子不算顶级,但在流民遍地的冀州,已然是富商的标志。他身后那支商队,也从当初的十几人,扩充到了近五十人,马匹膘肥体壮,车上堆满了用油布紧紧包裹的货物。
可他此刻的仪态,比当初最狼狈的时候,还要不堪。
“仙……仙长!”
钱富冲到正在学堂外,看着孩子们早读的赵沐笙面前,“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他身后那些新招募的伙计,看到这简陋村落里一个寻常年轻人,竟能让自家掌柜行此大礼,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赵沐笙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封自己寄出许久,终于收到回信的信件。
“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回来了!仙长!托您的洪福,小人回来了!”钱富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抬起头,那张本该春风得意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狂热与敬畏。
他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本账册,高高举过头顶。
“仙长!您……您简直是……是财神爷下凡啊!”
孙芷君闻讯赶来,接过那本账册,只翻开第一页,那双总是精明冷静的眸子,便骤然收缩。
赵沐笙没有看账册,他只是问:“酒,如何?”
“疯了!都疯了!”
钱富一提到这个,整个人都开始手舞足蹈,仿佛又回到了县城里那场让他毕生难忘的疯狂抢购中。
“仙长,您不知道!您赐下的那三十坛‘烧刀子’,刚到元氏县城,那酒香,就引来了半条街的人!”
“小人只是开了一坛,让过路的客商品尝了一口……”
“就一口!”钱富伸出一根手指,声音都在发颤,“一个在洛阳做过买卖的大行商,当场就丢下一整匹上好的蜀锦,只求换那一坛酒!”
“后来,县里的那些豪绅、坞堡主,闻着味就全来了!他们……他们简直不是在买酒,是在抢!”
“最后一坛酒,是被县尉大人府上的管家,用十个貌美的丫鬟,外加五十金,给……给强行‘买’走的!”
钱富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后怕,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阵仗。
黄金,美女,田契……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为了他车上一坛小小的烈酒,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拔刀相向。
赵沐笙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铁器呢?”他继续问。
“铁器……铁器更是神物!”钱富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那几把小巧的农具,小人本想留着自己用。结果在路上,被一个坞堡的斥候看见,他回去一说,他们堡主,当天晚上就带着一百多号人,把小人堵在了路上!”
此言一出,周围闻讯赶来的村民,脸色都是一变。
钱富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他们不是来抢的,是来……求的!”
“那堡主,当着我的面,用一柄百炼钢刀,去砍那柄您赐下的锄头。结果,‘当’的一声,那柄价值百金的宝刀,当场就崩了一个口子!锄头上,却连个白印子都没有!”
“当场,那堡主就跪了。说愿意用他坞堡里一半的存粮,换我手上所有的铁器!”
“后来,他又听说我们是从‘桃源仙乡’出来的,更是把小人奉为上宾,还想……还想把他最漂亮的女儿嫁给小人,只求能搭上仙长您这条线!”
整个场面,一片死寂。
所有桃源村的村民,都用一种梦幻般的眼神,看着村子角落里,那座还在冒着黑烟的铁匠铺。
他们亲手打造的,那些用来翻地,用来砍柴的“破铜烂铁”。
在外面,竟然是能让坞堡主下跪,能换回粮食和美女的“神物”?
这种认知上的剧烈冲击,让他们的世界观,都有些崩塌。
“所以,你这次带回来了什么?”
赵沐笙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仙长请看!”
钱富猛地回头,大手一挥。
“卸货!”
他身后的伙计们,如梦初醒,连忙七手八脚地解开油布。
一瞬间,所有桃源村村民的眼睛,都直了。
第一辆车上,是盐。
不是他们平日里吃的,那种泛黄发黑,带着苦涩味的粗盐。
而是一袋袋,雪白细腻,如同沙子般的青盐!
整整十大车!
第二片区域,是布。
成匹成匹的,厚实的麻布,柔软的棉布,甚至还有几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丝绸。
堆成了一座小山!
第三片区域,是药材。
当归、黄芪、甘草……各种经过精心炮制的药材,被分门别类地装在麻袋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浓郁药香。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铜钱,被装在沉重的箱子里,以及各种他们见都没见过的生活用具。
这些物资,足以让一个千人规模的坞堡,都眼红不已。
而换取这一切的代价,仅仅是三十坛烈酒,和不到二十件,在桃源村看来,平平无奇的铁制工具。
孙芷君拿着账册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快步走到赵沐笙身边,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村主,按钱掌柜账册所记,此次贸易,扣除所有成本,纯利……折合黄金,超过千两!”
“这还只是保守估计,许多东西的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我们的烈酒和铁器,已经不是商品,而是足以让一方势力,打破平衡的……战略物资!”
赵沐笙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光芒。
他转头,看向孙芷君。
“我宣布。”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自今日起,成立‘桃源商会’。”
“由孙芷君,任商会大管事,总领桃源村一切对外贸易事宜。”
“由钱富,任商会外务掌柜,负责所有货物的运输与销售。”
他又看向那些目瞪口呆的村民。
“所有参与过酿酒、冶铁、制器的村民,今日起,伙食份例,提升一等!每月,可额外领取一份铜钱,作为酬劳!”
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他们不仅用自己的双手,筑起了高墙,保卫了家园。
现在,他们还能用自己的手艺,为自己,为家人,换来更好的生活,换来那亮闪闪的,在过去连看都不敢看的铜钱!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自豪”与“富足”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
……
当晚。
赵沐笙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孙芷君,毕湛,李二牛,大壮,以及新上任的外务掌柜钱富,这些桃源村的核心骨干,第一次,齐聚一堂。
这,是桃源村的第一次“高层会议”。
阿萤抱着剑,像一尊绝美的门神,守在门口,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被她那冰冷的眼神,冻结在十步之外。
“村主,这是第一批交易的货物清单。”
孙芷君将一份整理好的清单,放在桌上。
“烈酒,五十坛。环首刀,二十柄。钢制长矛头,一百枚。曲辕犁,十具。”
钱富看着这份清单,咂了咂嘴:“大管事,这点东西……怕是不够那些大爷们塞牙缝的啊!”
“我知道。”孙芷君的表情很严肃,“但我们的产能,已经到极限了。”
毕湛也叹了口气:“道师,高炉日夜不熄,铁水就没断过。可就算是这样,一个月,也就能产出百来斤雪花钢,这已经是神速了。”
酿酒坊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桃源村,第一次,体会到了“幸福的烦恼”。
不是愁东西卖不出去。
而是愁东西,根本不够卖!
赵沐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产能的问题,需要时间解决。”
他看向毕湛:“水力锻锤的图纸,研究得如何了?”
毕湛精神一振:“回道师!已略有眉目!若能成功,锻造效率,可提升十倍不止!”
“好。”赵沐笙点点头,又看向孙芷君。
“用这次换回来的钱,去买人。”
“我要奴隶,要灾民,要活不下去的流民,越多越好!尤其是懂手艺的工匠,不惜代价,也要给我弄来!”
“是!”孙芷君立刻应下。
“另外,”赵沐笙的目光,落在了钱富身上,“下一次交易,除了物资,我还要一样东西。”
“马。”
“大量的,优质的战马!”
钱富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有些为难:“仙长,这……这年头,战马可是比人还金贵的禁脔,由各路诸侯严密控制,寻常商人,根本弄不到啊。”
“弄不到,就想办法。”赵沐笙的语气,不容置喙,“告诉那些想要我们货物的买家,下次交易,只收三样东西。”
“黄金。”
“人口。”
“以及,马。”
“谁能提供,谁就有资格,买到我桃源村的‘神物’。”
钱富看着赵沐笙那平静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是。
就在这时,孙芷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村主,还有一件事。”
“钱掌柜这次回来,动静太大。元氏县周边,几乎所有的势力,都知道了太行山里,有我们这么一个富得流油的‘桃源乡’。”
“我担心……”
她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个既没有官方背景,又没有强大武力(在外界看来)的村子,却拥有着足以让诸侯都眼红的财富。
这本身,就是原罪。
钱富也补充道:“大管事说的是。小人这次回来,一路上就发现,有好几拨不明身份的人,在暗中跟踪我们。若非我们脚程快,又有您赐下的神兵护身,恐怕……”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大壮和李二牛,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然而,赵沐笙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
他甚至,还露出了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
那笑容,带着一丝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期待。
“担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来。”
“粮食,我们有了。”
“兵器,我们也有了。”
“可我这五名巡逻队员,见了血的,终究还是太少啊。”
他回过头,目光,在李二牛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总得有几块不长眼的磨刀石,送上门来。”
“才能让我这把刚刚出鞘的刀。”
“真正地,饮一次血,开一回刃。”
话音落下。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伐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月光下,笑容温和,语气平淡的年轻人。
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
——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