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脚印,仿佛从亘古的虚无中踏出,每一步都踩在凌子风的心跳上。
星渊正在崩塌,无数细碎的光尘如同垂死的星辰,纷纷扬扬地坠落。
在这片光与暗的混乱交界处,玉印裂缝中那扇逆向的门影愈发凝实,门后是无垠的沙海,一如他记忆中每一次轮回的起点。
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彻底错了。
他的破妄之眼穿透了门影的虚幻,死死锁定了那片沙地。
那行脚印,从门的深处延伸而来,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不需要测量,仅仅一眼,破妄之眼便解析出了所有数据——脚印的深浅、步距的偏差、足弓压出的弧度,甚至是左脚落地时那微不可察的重心偏移,都与他自己分毫不差。
然而,这绝不是他离开时留下的痕-迹。方向是反的。
这不是“离去”,这是“归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上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冷。
那个走在沙海中的人,是谁?
“刚才……刚才我看见你走出来了……”苏妤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惨白的手指死死指向那扇门影,仿佛指着世间最恐怖的梦魇,“可你明明就站在这里,一步都没有动过。”
凌子风缓缓转过头,看到她眼中蓄满了泪水,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迷茫的眼神,像看见了最亲近之人的死亡幻象。
“那个你……那个从门里走出来的你,”她的话音因为恐惧而断断续续,“他的眼神……和你的不一样。更冷,更空洞,好像……好像已经死过很多很多次了。”
死过很多次。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凌子风记忆的迷雾。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每一次轮回结束,记忆断裂的那个瞬间,总有一段绝对的空白。
那不是遗忘,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覆盖。
就像一张写满字的纸,被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白纸盖了上去,一切都被清空,只为了重新书写。
他一直以为那是轮回法则的副作用,但如果……如果那段空白,正是“他”被替换的瞬间呢?
“呃……啊……”
就在这时,一旁瘫软在地的高飞发出一阵痛苦的痉挛,他的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紧接着,他猛地张开嘴,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呕吐声中,吐出了一枚沾满黏液的金属碎片。
那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闪烁着不祥的蓝光。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枚碎片竟像拥有生命般,在地上自行蠕动、翻转,最终“咔哒”一声,与其他看不见的微粒拼合成了一块完整的微型摄像头。
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光线投射在三人惊骇的脸上。
画面剧烈晃动,显然是高飞在直播时第一视角的录像。
镜头扫过熟悉的青铜阶梯,扫过周围惊慌失措的同伴,最终,在他一次即将坠入幻境前的趔趄中,镜头短暂地对准了阶梯上方。
就在那一瞬间,画面中出现了两个凌子风。
一个背对着镜头,正一步步走向阶梯的尽头,背影孤绝而落寞。
另一个,则面朝镜头,站在阴影之中。
他脸上挂着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微笑,手中,正缓缓举起一枚被鲜血浸染得猩红的玉佩。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陷入一片雪花般的噪点。
但在屏幕的右下角,一行微小的数字顽固地亮着,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
凌子风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时间戳,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正是第七次轮回的终点日,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死亡”的精确时间。
他猛地跨出一步,一把抓起地上的摄像头碎片。
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破妄之眼金纹爆闪,疯狂解析着那帧定格画面中蕴藏的底层信息。
他越过了像素的表象,直接窥探到了数据最深处的真实。
他看到了。
那个面朝镜头、嘴角含笑的“自己”,他的瞳孔深处,没有象征着破妄之眼的金色纹路。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细密到极致的青铜色铭文,繁复、古老,如同幽灵船船体上镌刻的那些神秘符号,散发着非人的、死寂的气息。
一个横跨了七次轮回的巨大谎言,在此刻轰然揭晓。
凌子风终于明白了。
幽灵船,这艘在时间长河中航行的诅咒之舟,它的轮回机制并非简单的重置。
为了确保仪式的稳定,确保“盲者”这个关键角色能够永恒地执行使命,它每隔七世,就会利用积累的数据和能量,完美地复制出一任“盲者”的人格。
它会截取原体最深刻的记忆残片,植入这具新的“容器”之中,制造出一个绝对忠诚、绝对冷酷的“替身”,去代替心生动摇或濒临崩溃的原体,完成那最后的仪式,从而确保整个轮回系统不会因为人性的弱点而崩塌。
而他,凌子风,或许正是那个在第七次轮回中被判定为“失败”的原体。
他,才是那个本该被替换、被遗弃的失败品。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凌子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那枚摄像头碎片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他没有再看苏妤和高飞,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印。
他没有再试图用蛮力去摧毁它,那已经毫无意义。
他抬起右手,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猛地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玉印龟裂的缝隙之中。
他的声音很低,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千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要看完整的第八次。”
血珠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一接触到玉印,便瞬间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下一刻,玉印剧烈震颤起来,裂缝中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无数被尘封、被覆盖、被篡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潮水,疯狂地涌入凌子风的脑海!
画面在混乱中飞速闪烁,最终定格在一处幽暗的祭坛中央。
画面中的“他”,身穿古老的祭祀服,正高高举起那枚血色玉佩,口中吟诵着晦涩的咒文。
在他的背后,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黑影正缓缓从虚空中逼近,带着吞噬一切的威压。
就在那黑影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画面中的“他”停下了吟诵,猛地转过身。
祭坛上,站着另一个自己。
两个凌子风,面对面站着。
衣着、身形、容貌,甚至连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都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的眼睛。
一个人的眼中,破妄金纹闪烁不定,充满了挣扎与决然。
另一个人的瞳孔,则漆黑如渊,深不见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画面在这一瞬彻底凝固,两个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同时在凌子风的脑海中响起。
金纹者看着对方,低声说道:“这次,我替你死。”
漆黑瞳孔者露出了与摄像头画面中如出一辙的微笑,轻声回应:“不,你只是替我活。”
记忆,戛然而止。
玉印的震动达到了顶峰,裂缝之中,光芒交织,最终汇聚成一行扭曲的楼兰古文,烙印在虚空之中:
真我已逝,傀儡争道。
凌子风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崩塌的星渊,望向那扇逆向的门影,望向门后那个正在一步步走来的“自己”。
他的脸上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虚无。
他沙哑地开口,像是在问苏妤,又像是在问这片即将毁灭的天地,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如果我不是我……那我为什么还要救你们?”
话音落下,他眼中的金纹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残烛。
他缓缓在崩塌的星渊边缘盘膝坐下,身后的世界在分崩离析,身前的门影在步步紧逼,而他却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于掌心那枚剧烈震颤的玉印,仿佛要从那上面残留的、破碎的光影数据中,找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继续下去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