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并非真实存在,而是直接在每一个拥有尘甲卫血脉的战士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首戎单膝跪地,健硕的身躯剧烈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来自血脉最深处的、面对先祖英灵的战栗与哀鸣!
沙丘之下,那低沉诡异的吟唱声愈发清晰,仿佛是无数亡魂在合唱一首古老的镇魂曲。
紧接着,营地周围的流沙开始疯狂旋转,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
一只只惨白的手骨猛然从沙中探出,扒住地面,紧接着是臂骨、脊椎、颅骨……
不过短短数息,数以百计的白骨骷髅从黄沙下挣扎爬出,它们身上还挂着早已腐朽的甲胄残片,手中握着锈迹斑斑的断戈残剑。
月光之下,森然白骨反射着冰冷的光,它们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与尘甲卫如出一辙的幽蓝魂火。
“戒备!”霍斩岳怒吼一声,长枪已然在手,浑身气血勃发,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白骨战阵并未发起任何攻击,它们只是拖着残缺的身躯,迈着整齐却僵硬的步伐,围绕着整个营地缓缓游走,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那低沉的吟唱正是从它们震颤的颌骨中发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不甘。
“陛下,不对劲。”莲心脸色苍白,指尖寒气缭绕,迅速在面前凝结成一面光滑的冰镜。
镜中映照出的并非白骨,而是一队队身披龙骧卫制式铠甲、气势凛然的英武军魂。
他们面容痛苦,神情挣扎,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这具枯骨之内,永世不得安息。
“是龙骧卫的前辈……”首戎的声音沙哑无比,“他们是百年前镇守西北,最终全军覆没于此的先辈兵魂!有某种邪恶的力量,将他们禁锢于此,污了他们的忠骨!”
所有尘甲卫的眼中都燃起了怒火与悲愤,他们的先祖,大夏最忠诚的卫士,死后竟遭如此亵渎!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凤无涯动了。
她神情肃穆,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穿透了百年光阴的沉重与决然。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缓缓抬手,取下了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九凤朝阳冠,一头如瀑的青丝瞬间散落。
她脱去金丝云纹的龙靴,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一步步踏出营地的防护圈,走入了那片冰冷的流沙,走进了那由三百六十具骸骨组成的悲凉战阵之中。
“陛下!”沈昭华与渊瞳同时惊呼,想要上前,却被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制止。
凤无涯走到了骨阵的正中央,所有游走的骸骨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动作齐齐一滞,空洞的颅骨转向了她,幽蓝的魂火剧烈跳动。
她缓缓举起右手,掌心之中,正是那份用她心头血写就,刚刚收服了尘甲卫的《统御契文》!
那卷轴上的血字在月色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淡淡的、却不容置疑的皇道威严。
“大夏龙骧卫,忠魂听朕诏令!”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威严与力量,清越地响彻在每个角落。
“尔等为国捐躯,功在社稷,名垂青史。然奸邪作祟,令尔等忠魂百年不得安息,此非天意,乃国之哀!”
“今日,朕,凤无涯,以大夏新主之名,代天授命——”
她高举着染血的契文,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具骸骨。
“凡为大夏战死者,魂归我朝,灵属我军!此身为骨,亦为大夏之盾!此魂为火,亦为王朝之锋!还不归位,更待何时!”
“归位!”
最后两个字,如天雷滚滚,敕令如山!
话音落下的瞬间,席卷荒原的狂风骤然静止,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
那萦绕不散的低沉吟唱戛然而止。
“咔嚓——”
清脆的骨骼摩擦声响起,紧接着,是连成一片的“咔嚓”声。
在所有人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那三百六十具残缺的白骨骷髅,齐刷刷地调转方向,面向凤无涯,双膝弯曲,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它们将手中的断戈残剑插在身前的沙土中,深深地垂下了空洞的颅骨,仿佛在向它们唯一的女皇,献上迟到了百年的最高军礼!
首戎身体一震,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来自血脉源头的共鸣正在疯狂涌动。
他不需要任何命令,大步上前,走到凤无涯身边,对着最近的一具骷髅单膝跪下。
他伸出右手,掌心那团幽蓝的魂火熊熊燃烧。
他低喝一声,竟从自己的魂火本源中,硬生生分出一缕凝练如晶的蓝色火焰,缓缓按入了那具骷髅空荡荡的胸腔。
“以尘甲之名,唤先祖归营!”
嗡——!
刹那间,那缕蓝色火焰在那骷髅胸腔内轰然炸开,瞬间流遍了它的每一寸骨骼!
幽蓝的火焰从骨缝中喷薄而出,竟在体表凝聚成了一套崭新的、由魂火构成的狰狞骨甲!
那骷髅缓缓站起,身躯比之前凝实了数倍,眼眶中的魂火稳定而炽热,充满了灵性与战意。
它转身,对着凤无涯再次单膝触地,颌骨开合,发出了第一个沙哑却无比清晰的音节。
“……听令。”
凤无涯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就知道,她的《统御契文》,统御的不仅仅是生者,更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忠于大夏的英魂!
“善。”她朱唇轻启,“自今日起,尔等番号‘冥戍卫’,为朕扫清寰宇,再造乾坤!”
她随即看向渊瞳:“以寒鉴池水为引,构建远程灵识链接,朕要这支军队,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如臂使指!”
次日清晨,车队再度启程。
队伍的最后,多了一支沉默却散发着滔天死气的军队。
三百六十名冥戍卫迈着整齐的步伐,魂火燃烧,跟随在凤无涯身后,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军团。
当他们抵达前朝皇陵遗址时,眼前的景象一片破败。
高达数十丈的青铜巨门倾颓了一半,雕刻着历代先皇功绩的碑林尽数倒塌,断裂的石碑被黄沙掩埋。
凤无涯翻身下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主殿入口。
就在她的脚尖即将踏上主殿门前那块汉白玉地砖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隆!
整个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地穴瞬间出现!
然而,凤无涯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她似乎早有准备。
在地面塌陷的刹那,她脚尖在下坠的石块上轻轻一点,身形如惊鸿般倒掠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地穴边缘,一双凤眸冷漠地注视着下方。
只见地穴深处,无数条比人腰还粗的黑铁锁链纵横交错,迅速升腾而起,在半空中构成了一座闪烁着幽光的巨大祭坛——这,正是传说中能封印真龙气运的“困龙阵”!
祭坛之上,三十六道身影缓缓站起。
他们身穿早已失传的前朝守陵人制式铠甲,浑身散发着死寂而强大的气息。
为首一人,披头散发,手中握着一把狰狞的斩马刀,他抬起头,一双浑浊却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凤无涯,怒声喝道:“外朝妖女,竟敢觊觎我朝龙脉,亵渎先祖之陵?!今日,便让你有来无回!”
“将军!”霍斩岳目眦欲裂,便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等等!”沈昭华一把拉住他,眼神锐利地盯着下方,“你看他们的站位和气息,他们在等,等一个能让他们出手的信号,或者说……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祭坛之上,杀气冲天。
祭坛之外,凤无涯不退反进,她迎着那首领杀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祭坛的正中央。
她没有拔剑,也没有召唤军队,而是反手从背上取下了一块用布包裹的残破石碑,将其高高举起,让所有守陵人都能看清上面的碑文!
“此人,戚承光!前朝北门都尉,为守国门,率三百袍泽力战而亡!他的英魂,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守陵人,用困龙阵困在此地,不得安息百年!”
“他的名字,被篡位的奸臣从史册中抹去!他的功绩,被你们的懦弱与无知所掩盖!”
凤无涯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问与威压。
“如今,朕带他回来,认祖归宗!你们现在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亵渎’?!”
话音未落,陵墓入口处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首戎率领着上百名尘甲卫列阵而入,他们身后,是那三百六十名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冥戍卫!
这支由生者与亡灵组成的军队,虽然未发一言,但那股混合了铁血煞气与九幽死气的压迫感,却如山崩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地宫!
那持刀首领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块残碑上,当他看清“戚承光”三个字时,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颤抖着嘴唇,仿佛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再看向凤无涯身后那支诡异的军队,感受着那熟悉而悲怆的兵魂气息,脸上的愤怒与怨恨瞬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震惊与悲恸。
“铛啷!”
沉重的斩马刀脱手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那首领抛开长刀,双膝重重跪地,对着那块残碑泣不成声,嘶哑地吼出了三个字。
“……将军……归矣!”
当夜,地宫深处。
前朝守陵一族的族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恭敬地将一枚通体漆黑、刻满古老符文的兵符奉到凤无涯面前。
他低声陈述了那段被尘封的真相:百年前,大夏并非亡于外敌,而是朝中权臣勾结了来自域外的邪宗,发动宫变,篡夺了皇位。
先帝在临终前,以生命为代价启动了“困龙阵”,并非为了攻击外敌,而是为了封印大夏最后的龙脉气运,同时将百万忠于皇室的兵魂封印在这枚“镇魂兵符”之中,等待一位能够唤醒忠魂、获得兵符认可的“灵启之主”出现。
凤无涯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兵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沉睡着如山如海的浩瀚兵魂,他们的不甘与忠诚,仿佛隔着万古岁月,在向她发出低沉的咆哮。
她没有立刻接受兵符,而是抬起头,透过地宫的破洞望向了那片被星光点缀的夜空,轻声道:“朕不要你们复仇,朕要你们……重建秩序。”
话音落下,那枚漆黑的兵符在她掌心微微一颤,仿佛在回应她的宏愿。
远处,荒原的沙丘之上,那口无人看见的悬浮铜铃,在夜风中悄然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而在更远处的荒原尽头,一道被风沙笼罩的模糊身影,正遥遥伫立,静静地注视着皇陵的方向,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活着的王朝,正在从死亡与废墟中,缓缓前行。
凤无涯收回目光,将兵符握入掌心。
就在兵符与那卷《统御契文》触碰的瞬间,那枚染血的契文在掌心微微一烫,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百万英魂忠诚、悲愤、不甘的庞大意念洪流,顺着她的手臂,刹那间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了一分,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她微微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异样。
承载一个王朝的忠魂,其代价,或许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