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般的黑暗里,地脉扭曲成黑紫色,如同亿万生灵凝固的血河,在枯骨原的最底层无声奔流。
花无归走在最前,她每踏出一步,前方堆积如山的骸骨便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自动让出一条通往核心的路径。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敬畏,是对这片土地曾经的守护者的无上尊崇。
凤无涯手心紧攥着那枚碎玉,玉石的冰冷仿佛要刺入她的骨髓。
她跟在花无归身后,司马昭南与连璟一左一右,神情肃穆。
终于,一行人停在一座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骨冢前。
冢的周围,九百具焦黑的残躯以一种悲壮的姿态环列,她们有的持剑拄地,有的护在胸前,仿佛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仍在守护着什么。
她们的身躯早已碳化,却依旧挺立不倒,静默如碑,散发着宁死不屈的滔天战意。
花无归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们……都是我亲手埋下的。”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具焦黑的残骸,充满了无尽的哀恸与愧疚,“我不敢让她们的魂魄归来,因为我怕……怕她们醒来后,发现自己的主帅早已不成人形,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她抬手,指向自己眉心那片与凤无涯手中如出一辙的碎玉,那里面封印着她自己的残魂。
“这九百英魂与我神魂相连,若要唤醒她们,只有一个办法。”她死死盯着凤无涯,一字一顿,重如千钧:“以你的心头血,逐一点燃她们的残甲。记住,是心头血,每一滴都蕴含着你的本源生机。而且,从第一滴血落下,到最后一具残甲被点燃,你的意志,决不能有半分动摇,一丝一毫的悔意或恐惧都不行!”
“否则,”花无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疯狂的警告,“她们感受到的将不是救赎,而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到那时,她们会化为九百不死的怨灵,将这里,连同你我,彻底化为真正的地狱!”
凤无涯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死气冰冷刺骨。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下头上那根古朴的发簪。
簪子在她掌心化为一盏形如心脏的青铜小灯——灵心灯。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连璟在临行前赠予她、用以稳定心神的那一缕珍贵无比的道胎气息注入其中。
灵心灯瞬间亮起一圈柔和的白光,光芒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将四周浓郁的死气与怨念隔绝在外,形成了一片绝对安宁的领域。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在心神即将崩溃时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意志的船锚。
做完这一切,凤无涯左手托着灵心灯,右手并指如剑,没有丝毫迟疑地划向自己的心口。
嗤啦——
衣衫破裂,一抹惊心动魄的殷红自胸前绽开。
鲜血并非喷涌而出,而是在她灵力的控制下,汇聚成一颗颗饱满的血珠,悬浮在身前,每一颗都散发着炽热的生命气息和淡淡的金光。
“开始吧。”她轻声对自己说。
意念微动,第一颗心头血珠如流星般飞出,精准无误地滴落在最前方一具手持断枪的残甲眉心。
血珠落下的瞬间,那具焦黑的残甲猛地一震,一道幽蓝色的火焰自眉心处轰然燃起,瞬间遍布全身。
与此同时,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凤无涯的脑海!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一个温柔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借着阳光为即将远征的丈夫缝补衣甲,针脚细密,满是牵挂。
画面一转,又是边关的烽火台下,她穿着同样的甲胄,对着家乡的方向,低声呢喃:“夫君,待我归……”
剧烈的刺痛从神魂深处传来,凤无涯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一分。
这不仅仅是观看记忆,更是亲身承受了那名女将临终前最浓烈的不甘与思念!
她没有停下,第二颗血珠飞出,点亮了第二具残甲。
“娘,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隔壁的虎子又抢我的糖人了……”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正抱着女将的腿撒娇。
画面破碎,是她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摸出一块早已被血浸透的麦芽糖,眼神涣散,却依旧望着家的方向。
第三具、第四具……
每一滴心口精血的消耗,都伴随着一段段或温暖、或悲壮、或遗憾的记忆冲击。
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
她们在战场上是浴血的修罗,在家里却是最温柔的港湾。
她们临终前最大的执念,不是对敌人的恨,而是对家人的爱与愧。
当点亮第一百具残甲时,凤无涯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到第二百具时,她额上冷汗如瀑,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九百残躯仿佛化作了九百个择人而噬的黑色漩涡。
当第三百滴心头血落下,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几乎让她窒息。
凤无涯双膝一软,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几乎要昏厥过去。
“无涯!”司马昭南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
“别动!”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是连璟。
他的脸色同样凝重无比,沉声道:“仪式已经开始,此刻中断,她之前所有的牺牲都将前功尽弃!更会彻底激怒这九百英魂,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昭南看着凤无涯痛苦的模样,双拳紧握,指甲深陷入掌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就在凤无涯的意志即将被无边无际的悲伤与痛苦吞噬的瞬间,骨冢外围,异变陡生!
“骸云骑,列阵!”
断旌那沙哑而威严的魂音响彻整个地底空间。
霎时间,外围那数以万计的骸骨骑士齐刷刷地调转方向,面向骨冢,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
“咚!咚!咚!”
它们用骨铠敲击着胸膛,发出了沉闷如雷的叩甲之声。
一股股纯粹而磅礴的战意从它们空洞的眼眶中升腾而起,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灰色洪流,跨越空间,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稳稳地撑在了凤无涯即将崩溃的精神世界外围。
与此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灰儿,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捧起一把混杂着骨屑的黑土,用一种古老而悲悯的语调,低声诵念起来。
“赵春花,三十二岁,战死于天狼关……”
“李秀英,二十六岁,为护粮道,自爆金丹……”
“王……孙……”
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凤无涯身后的战意屏障便厚重一分。
那些曾经被遗忘的名字,此刻仿佛化作了最坚实的后盾。
剧痛中,凤无涯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刺激得她精神一振。
她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瞳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不能倒下!
身后,有同伴在守护;身前,有九百英魂在等待!
她强提精神,加速了动作!
第四百具!第五百具!第八百具!
心头血如雨点般飞出,凤无涯的胸口已经血肉模糊,脸色惨白如纸,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
终于,当最后一滴心头血,颤巍巍地从她指尖飞出,落在第九百具残甲之上时——
轰隆!
整个地底空间猛地一颤!
九百具残甲身上的幽蓝火焰在同一时间冲天而起,连成一片浩瀚的蓝色火海。
火焰之中,那些焦黑的碳化躯体开始剥落,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甲胄从内而外生长出来,迅速拼合成一具具完整的身躯。
火焰散去,九百名身披玄甲、气息凛然的女将,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们的脸上没有表情,空洞的眼神里跳动着幽蓝的魂火,齐刷刷地注视着场中那个摇摇欲坠、胸口流血不止的身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良久,为首的那名女将,目光从凤无涯流血的胸口移开,与她那双金色的瞳眸对视。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地,将手中重新凝聚的战旗,“嘭”的一声,狠狠插入地面!
她的声音,通过神魂共鸣,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吾等非为新主效死,只为……不再被遗忘!”
“只为,不再被遗忘!”
九百英魂,齐声呐喊,声震寰宇!
她们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随着她们的归位,整片枯骨原开始发生惊天动地的蜕变。
轰隆隆的巨响中,黑紫色的大地裂开一道道巨大的缝隙,无数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灵根,竟从累累白骨的缝隙中疯狂生长出来。
这些灵根彼此连接,深入地脉,转瞬间便形成了一张覆盖了整个北境地底的、巨大无比的“战魂网络”!
凤无涯立于高崖之上,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这张巨网。
她心念一动,竟能清晰地感知到千里之外,任何一具骸云骑的存在。
她甚至能通过它们的眼睛,观察到边境风雪中巡逻的敌军斥候!
这九百英魂,成为了这张网络的“服务器”,而万千骸云骑,则成了她的眼睛和手脚!
她缓缓抬手,那幅横贯天际的【万象点灵图】虚影再次浮现。
这一次,随着她的挥手,图卷上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照耀,而是化作亿万光点,精准地洒落至大夏王朝的每一寸土地。
刹那间,山河图上,数十处原本黯淡无光的潜在“点化源”同时剧烈震动!
东部一座偏远村落里,村民赖以生存的千年古井中,突然泛起圈圈灵光;
西陲的边关要塞,一座早已废弃的烽燧,竟在无人点火的情况下,自行燃起了冲天的紫色狼烟;
南疆的十万大山深处,一块被当做山神祭拜的荒野巨石,在光点落下的瞬间,缓缓地站起了身,发出了震动山林的咆哮!
万物,皆有灵!而凤无涯,正在成为那个点亮万灵的执棋人!
她望着脚下生机复苏的北境,轻声自语:“这才只是开始。”
她转过身,将那枚沾满了自己心头血的碎玉,郑重地交还到花无归手中。
“她们是你带出来的兵,理应由你继续统领。”
花无归颤抖着手接过玉片,碎玉上的鲜血瞬间融入其中,与她眉心的那枚遥相呼应。
她能感受到,自己与那九百部下的神魂连接,前所未有的紧密。
她抬起头,那张被岁月与仇恨扭曲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好……那我,便替你守好这道北门。”
夜幕降临,北境的天空之上,有新星冉冉升起,璀璨夺目。
而在同一时刻,无人知晓的深渊最底层,那块囚禁着未知存在的巨大黑色碑石,表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道低沉而邪异的笑声,再度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与冰冷。
“第八枚钥匙……竟是以这种方式熔断的么?有点意思。”
“下一个,该轮到‘心渊’了。希望那里的守门人,能给我带来多一点的惊喜……”
笑声消散,黑色碑石上的裂缝缓缓扩大,深不见底的黑暗从中渗透而出。
三日后,当北境的战魂网络彻底稳固,凤无涯正欲规划下一步行动时,一场毫无征兆的剧变,正从大陆的心脏地带,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