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一声清越悠长的钟鸣,自大乾王朝的心脏,那座悬浮于帝都上空的灵启总祠内骤然响起,如同投向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千百声、万万声!
仿佛山谷间无穷无尽的回响,大乾三百村落,七十二座边陲要塞,乃至最偏远山寨的每一座灵启祠堂,无论大小新旧,在同一瞬间钟鼓齐鸣!
这声音不似金铁交击,反倒温润如玉,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之力,仿佛是沉睡了千年的老友在耳边温柔的呢喃。
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这声音唤醒,却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心生一股莫名的亲近与感动。
京郊,王家村。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披着外衣,怔怔地走出茅屋,望着村头祠堂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泪光闪烁。
他转身回到柴房,颤抖着双手,将墙角那柄磨得锃亮、光滑如镜的犁铧抱了出来。
这犁铧跟随了他一辈子,也跟随了他父亲一辈子,比他记忆中父亲的年纪还要长久。
他一步步走向祠堂,祠堂内已然人头攒动。
他不管不顾,径直走到供奉着王氏列祖列宗牌位的香案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犁铧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上首的位置,甚至比他曾祖的牌位还要高半寸。
“老伙计,”老农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你陪我爹犁了三十年地,又陪我犁了四十年。我爹走得早,是你一直陪着我,比亲爹还亲。这上座,你该坐。”
话音刚落,那犁铧竟发出一阵温和的嗡鸣,仿佛在欣慰地回应。
这一幕,在全国各地同时上演。
城南的杂院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抱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仰头问年轻的母亲:“娘,它……它也算咱们家的一分子吗?”
母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温柔地看着那把扫帚:“当然算。你爹十天有八天喝醉了回不来,是它天天守着咱们的门,比你爹可勤快多了。”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大江南北。
起初只是自发的供奉,后来,连最不通教化的深山苗寨都开始连夜改建自家的祠堂。
他们在祖先牌位的旁边,郑重地开辟出一方新的神龛,名曰——“功灵龛”。
于是,村口那尊守护了全村人百年饮水的石磨,有了自己的名字“石敢当”;江上那艘渡人无数、从未翻覆的乌篷船,被尊称为“江安公”;还有那件为三代猎户遮风挡雨的蓑衣,那口从未干涸过的老井上的井绳……它们都被郑重地请入功灵龛,享受着与祖先同等的香火与祭拜。
人与器物,在这一夜,达成了千百年来最深刻的默契。
然而,这股自下而上的洪流,却搅动了朝堂的风云。
七日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联名上奏,洋洋洒洒万言书,核心诉求只有一个:恳请陛下重修《祭典》,将“器物之灵”纳入国家祭祀体系,允许“人器共祀”。
此奏一出,满朝哗然。
这不仅仅是修改法典,这是在动摇以“君权神授、人伦为纲”为核心的礼法根基!
凤无涯端坐于龙椅之上,凤眸平静无波。
她没有批复,也没有驳回,只是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民意自决。”
随即,一道旨意传遍天下。
由钦天监贾仁义牵头,在全国所有村镇设立“民意坛”,让天下百姓自行投票,决定是否支持“人器共祀”。
此举无异于一场豪赌,将皇权的威严压在了最不可测的民心之上。
宗老院那群白发苍苍的老臣们捶胸顿足,直呼“祖宗之法不可违”。
然而,七日之后,结果出炉,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守旧派的脸上。
三千七百六十一个村庄,九成七,赞成!
太极殿上,空气凝重如铁。
凤无涯一身玄色龙袍,缓步走下丹墀,立于殿前。
她没有看群臣,而是指向殿外广场上不知何时竖起的一块巨大无字石碑。
“诸位爱卿不必问朕同不同意,”她的声音清冷,却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去问问它们。”
“它们?”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块高达九丈的“万灵碑”上,骤然亮起第一个光点。
光点迅速拉伸,形成一个古朴的签名——“王家村,犁大牛”。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万千光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器物的签名自行浮现在碑文之上。
最后,一个清晰的犁铧印痕,一团温暖的油灯光斑,甚至是一缕由蒸汽构成的饭甑字迹,赫然出现在所有签名的最顶端!
万物有灵,天地为证!
满朝文武,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震撼得无以复加。
立于百官之首,象征着礼法最高权威的宗老院首席,那位一生都在为祖宗规矩奔走呼号的老人,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顶那顶象征着礼法至尊的玉蝉冠,双手捧着,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拜,拜的不是君王,而是天下万灵。
旧的时代,在这一刻,无声地落幕了。
老檀头奉命整理新的《灵祀仪轨》。
这位在故纸堆里待了一辈子的老学究,在整理太庙祭文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历代祭文,竟都有被删改过的痕迹。
他从一卷被遗弃在角落的先帝手札中,找到了最初的原文:“敬天地,谢众工。”
而如今流传的版本,却是:“敬天地,奉君王。”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众工”包罗万象,既指天下匠人,也指万千器物之功。
而“君王”,则将这份天地之敬,尽数窃为己有。
老檀头颤巍巍地提起笔,蘸饱了朱砂,将那被篡改的四个字补全,并亲自监督工匠,刻于新立的祭祀碑之上。
就在新碑立起的那一夜,沉寂千年的皇室太庙,地底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巨响,如同地龙翻身。
紧接着,三十六尊被历代君王以皇道龙气强行封印的“职灵像”——手捧烛台、千年不灭的烛奴,镇守宫门、万邪不侵的门尉,掌管天下水源的井伯,传递八方风信的檐铃使……它们的石质眼睑缓缓睁开,露出了内里流转的光华。
三十六尊职灵像,齐齐面向新碑的方向,用一种古老而庄严的合声,低声诵道:
“谢诸君,记我名。”
自此以后,每逢朔望之日,天下百姓便能看到一桩桩奇景。
祠堂里,那些被供奉的器物会自行浮起,将香案上的香灰扫净,将牌位擦拭得一尘不染,如同最孝顺的子孙,侍奉着自己的先人。
归源舟上,凤无涯凭栏而立,脚下的心灯池清澈如镜,倒映着下方大地上那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火,都代表着一份被唤醒的灵性,一份来自民间的认可。
忽然,平静的池水泛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一行谁也看不懂的古老文字在水面浮现、变幻,最终化作她能理解的含义:
“火种序列,第九代终结——第十代,自主选择。”
她缓缓抬起眼眸,望向深邃的星空。
在那里,曾因承渊鼎归位而断裂的星轨,此刻已完全愈合,甚至比以往更加璀璨。
而在那星轨的尽头,一座宏伟的倒悬神殿静静悬浮,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启了一道缝隙。
凤无涯站直了身体,夜风吹动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她对着那无尽的星空和神秘的神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我不是来接班的……我是来改规矩的。”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识海中的万象点灵图轰然一震!
代表承渊鼎的那第六道古老锁链,在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中,彻底化为齑粉消散。
与此同时,第七道虚幻的锁链影像,开始前所未有地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即将在锁链的另一端苏醒。
而在遥远的深海迷雾之中,一座凡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幻阵边缘,蜃楼子一袭白衣,静静地望着远方大陆海平线上升起的万点灵光。
他抬手掐灭了身前最后一道预警的幻影,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
“他错了……这场火,烧的从来都不是规矩。烧的是人心深处,那盏不肯熄灭的灯。”
归源舟上,凤无涯的目光重新落回识海。
那代表着第七鼎“归墟鼎”的虚影仍在疯狂震颤,锁链之上,一道道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仿佛随时都可能彻底崩碎。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远比承渊鼎更加古老、更加浩瀚、也更加危险的气息,正从那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