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尊百丈高的石喉。
它拔地而起，堵死了整个峡谷的通路，通体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铅灰色，仿佛是天地间最古老、最沉重的叹息凝固而成。
它没有面容，没有肢体，只有一道横贯了近半个山体的巨大裂口，如同大地一道狰狞的伤疤。
那裂口紧闭着，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神魂悸动的威压。
在石喉之前，是一片由人形石像组成的“森林”。
他们形态各异，有的保持着前冲的姿态，有的惊恐地回望，有的则高举着法器，无一例外，都被定格在了生命的最后一瞬。
这些人，正是先前派来探路的朱鸾司精锐。
“入者须缄默，违者化岩。”
一道古老而毫无感情的律音，并非从石喉的裂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响起。
这声音不响，却重如万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璟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提醒众人，却被凤无涯一个眼神制止。
凤无涯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令人心悸的巨口上，而是锐利如刀，一寸寸地扫过那些石像。
她的瞳孔深处，晦明二气流转，仿佛能看透万物的本源。
很快，她便发现了端倪。
那些石像的表面，并非光滑的岩石，而是遍布着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密的金色符纹。
那符纹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什么东西死死地囚禁在石像之内。
“原来如此。”凤无涯心中一声冷哼。
那不是死亡，而是封印。
被封印的，正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言语之灵”。
一旦开口，言灵便会被这峡谷的规则强行剥离、禁锢，而失去言灵的肉身，便会瞬间石化，沦为这规则的又一座碑石。
这不是防御，这是惩罚。是对“声音”这种存在本身最恶毒的惩罚。
她看懂了，这石喉并非不许人发出声音，而是不许“生灵”发出声音。
凤无涯素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枚通体莹白的玉蝉。
这是她早年游历时，以晦明契点化的一只灵物，并无杀伤力，唯一的用处，便是能振翅发出一种频率特殊、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鸣声。
她屈指一弹，玉蝉瞬间活了过来，薄如蝉翼的翅膀高速振动，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然而，在场所有人却都清晰地“听”到了一种源自神魂层面的低鸣，一种“静默中的声音”。
嗡——
那百丈石喉仿佛被这无声之声触动，紧闭的巨大裂口竟开始微微颤动。
万载的尘埃簌簌落下，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道横贯山体的伤疤，终于缓缓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准备通过的刹那，连璟却突然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拔出腰间短刃，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但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直接将淌血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眉心。
“以我之血，启双生之契，神魂为引，窥井域之源！”
他体内的双生契在精血的催动下骤然爆发，一道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目瞬间失去了焦距。
凤无涯没有阻止他
下一刻，连璟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他的神魂没有坠入预想中的黑暗，而是被强行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是一座倒悬于虚空中的巨城！
城中，刀枪剑戟、鼎炉桌椅、乃至每一块砖石，都长出了一双双充满痛苦的眼睛。
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拥有了心智的生灵，但这份心智带给它们的不是新生，而是无尽的折磨。
“别再给我们心了！”
“我们不想思考！思考太痛苦了！”
“杀了我！或者……让我变回一块没有知觉的铁！”
万千器物抱着自己幻化出的头颅，发出无声而凄厉的哀嚎。
这哀嚎跨越时空，化作最锋利的尖针，狠狠刺入连璟的神魂深处。
画面陡然一转。
在一座空旷孤寂的宫殿中，玄牝独自端坐。
她的面前，堆满了破碎的灵器残骸，每一片都曾是拥有灵性的珍宝。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柄断裂的剑刃，那剑刃上，一双绝望的眼睛流淌出金色的泪滴。
“我宁要一把忠诚的刀，”玄牝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决绝，“也不要一柄会哭的剑。”
这些记忆不属于连璟，却仿佛是镌刻在他道胎最深处的宿命烙印，让他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噗！”一口鲜血喷出，连璟的神魂被强行弹回体内，他踉跄一步，被凤无涯扶住。
“我看到了……井域的本质……”他声音沙哑，眼中满是惊骇，“那不是新生，是一场……诅咒。”
凤无涯眼神微凝，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多言。
她率领众人穿过石喉的缝隙，踏入了真正的井域。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片灰蒙蒙的虚无。
空中，飘满了巴掌大小的灰色飞蛾，它们没有口器，没有眼睛，只有一对不断扇动的翅膀，每一次扇动，都会洒下点点磷粉般的灰烬。
“是蠹心！”一名朱鸾司老臣失声叫道，但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蠹心，专噬记忆的凶物。
它们不伤人命，却能吞食生灵脑海中被封印、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旦被它们触碰到，轻则遗忘一两件要事，重则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话音未落，一只蠹心悄无声息地扑向了队伍末尾的一名朱鸾司女官。
那女官只觉后颈一凉，随即眼神变得茫然空洞。
“我……我是谁？”她喃喃自语，“我……来这里做什么……”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凤无涯冷哼一声，双手结印：“明烛为引，忆火成阵！”
刹那间，三十六盏巴掌大小的骨灯凭空出现，在她周身盘旋飞舞。
这些骨灯皆由不知名的兽骨打磨而成，灯芯中燃烧的并非凡火，而是一簇簇摇曳的白色光焰。
灯火亮起的瞬间，奇异的声音从每一盏灯中传了出来。
有婴儿降世的第一声啼哭，有少年练剑时的呼喝，有金銮殿上老臣嘶哑的奏对，有沙场之上震天的战鼓轰鸣……
这是储存在明烛母树中的，属于无数生灵的记忆回响！
三十六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并不显得嘈杂，反而形成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声波屏障，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那些扑来的蠹心群一碰到这声波屏障，便如同雪遇烈阳，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尖啸，惊恐地四散退开。
危机暂时解除，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沙哑而诡异的声音，却从他们前方的井口处传来。
“你以为，你是开创者？”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那深不见底的巨大井口边缘，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正是先前在峡谷外装疯卖傻的盲谈子。
此刻的他，脸上再无半分疯癫，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空洞的眼眶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一枚散发着晦明二气的印记赫然浮现，竟与凤无涯手背上的点灵印一模一样！
“可笑。”盲谈子的声音忽而苍老如古稀老者，忽而又稚嫩如三岁孩童，“每一任点灵师，从觉醒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我们选好的祭品。”
“你们觉醒，只是为了重走一遍覆辙。你们点化的灵性越多，带来的混乱就越不可控。你们的每一次努力，都只是为了向我们再一次证明，‘器乱劫’依旧那么可怕，万物生心，其终为祸。”
“玄牝大人并非要毁灭你，”他空洞的眼眶“看”向凤无涯，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她只是要用这场轮回幻境，让你亲眼见证灵性失控的最终结局，然后……让你心甘情愿地，自废传承。”
凤无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直到盲谈子话音落下，她才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锋利。
“说完了？”
她不待盲谈子回答，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体内的晦明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催至极限！
“你说万物不该有心？”
她一脚重重踏在脚下的焦土之上，磅礴的灵力如决堤江河般灌入大地！
刹那间，整个井域的地面都开始剧烈震颤，无数尘埃与焦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飞速凝聚、塑形！
转瞬之间，三百具由尘埃与岩石构成的“伪灵战傀”拔地而起，它们身形高大，轮廓粗犷，空洞的眼眶中，燃起了两点由凤无涯强行点化的灵性之火。
它们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声音汇聚在一起，震得整个虚空都在嗡鸣：
“我们——不怕——思考！”
凤无涯站在三百战傀之前，黑发无风自动，衣袂猎猎作响，她直视着井口的盲谈子，一字一句道：“可她们现在，都想活下去。你说前路是劫？那就让我亲手劈开一条新道！”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幽深死寂的井口，骤然向外扩张，一道道扭曲的血色锁链从井底深处射出，缠绕住井口边缘。
紧接着，一张年轻而痛苦的面容从黑暗中缓缓浮现——那张脸，赫然与萧阙一模一样！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凤无涯吐出了四个字。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