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
白璃如来时一般，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无声淡化，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没有告别，没有叮嘱，只留下那句冰冷的裁决在风雪中回荡。
黎心玥望着白璃消失的方向，怔忡了片刻。
“呵……仙人就是仙人，来去无踪。”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身为宁王嫡女，郡主之尊，她见过大内顶尖高手，见过战场百战骁将，甚至见过一些传闻中修炼出内家真气的奇人异士。
但像白璃这般，身形凭空隐现，长发黑白变化，长剑凝霜化雪……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人”的认知极限。
不是仙人，又是什么？
对于白璃的宣判，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死过一次的人，家破人亡，至亲尽丧，对这偷来的性命，本就没有太多留恋。
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让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有活下去的机会，于黎心玥而言，算是在这绝望的余生里，意外做下的一件善事。
“嘶……”
颈间伤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伤口已经结痂，但那深可见骨的创伤和大量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却是实打实的。
“真是个……不近人情的仙人。”
黎心玥忍不住低声抱怨，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好歹……好歹把我弄去避风的地方再走啊。就这么丢在雪地里，是嫌我死得不够透，想冻死我吗？”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酸软无力，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就在她试图打起精神的时候，一股微弱却极其执拗的意念，猛地从识海深处涌起！
这具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想要转身，朝着临山县城的方向迈步！
“呃！”
黎心玥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
她立刻集中精神，强行压下了那股冲动。
【别乱动！】
她在心中厉喝，带着惊怒。
她清晰地感知到，这股微弱却顽固的意志，来自识海中那团刚刚被白璃凝聚起来的、属于林星瑶的残魂！
【你疯了吗？！】
黎心玥在心中默念，尝试与那残存的意念对话。
【我们刚从鬼门关爬回来！那个杀手！他杀你不成，万一发现你没死透，或者……或者他的目标根本就是你爹呢？！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们两个现在加起来都打不过一只鸡！】
可那残魂的意念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焦躁、急切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回去！爹！危险！】
身体的颤抖加剧，双腿再次不受控制地想要朝县城方向挪动，尽管动作极其轻微笨拙。
黎心玥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她理解林星瑶对父亲的担忧，那是融入骨血的本能。
可这简直是送死！
【听着！】
她强迫自己冷静，用更严肃的语气在心里说道：
【林星瑶！你想救你爹，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你现在这状态，再折腾几下，那仙人未必会救你第二次！你想让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那残魂的波动似乎凝滞了一瞬。
黎心玥抓住机会，放缓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
【这样，我答应你，我们回去看看情况。但是……】
她加重了语气。
【你必须保证，一切行动听我的！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我说跑，你必须立刻配合，不能有任何犹豫！否则……我们就真的只能在地府相见了！你爹即便是死，也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识海中，那股狂躁的意念终于缓缓平复下来，虽然依旧充满了不安和急迫，但那份强行控制身体的冲动总算被压制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却隐忍的归家渴望，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黎心玥的脚步。
【唉……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黎心玥认命地叹了口气，咬紧牙关，忍着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刺骨的寒冷，沿着来时那几乎被新雪覆盖的足迹，艰难地朝着临山县城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这段并不算遥远的归途，变得无比漫长。
风雪无情地抽打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
颈间的结痂处随着动作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死亡瞬间。
她裹紧了身上染血的斗篷，将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警惕观察四周的眼睛。
进入县城，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人匆匆而过，也多是缩着脖子埋头赶路，无人注意她斗篷下掩盖的狼狈与血迹。
黎心玥心中稍安，凭着林星瑶记忆的指引，如同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从县衙后院一处偏僻的角门溜了进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让她神经紧绷。
她屏住呼吸，背靠着冰冷的院墙，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风雪声掩盖了许多杂音，后院一片寂静，似乎并无异状。
【快！爹！前厅！】
识海中，林星瑶的意念再次焦灼地催促起来。
黎心玥无奈，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猫着腰，借着门廊立柱的掩护，轻手轻脚地朝着前厅的方向潜行。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念。
【小祖宗，你可千万消停点，万一我一分神，被发现就完了……】
终于，她绕到连接前厅的廊道附近，躲在一根粗大的廊柱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前厅外的庭院中央，赫然躺着一具身着劲装的尸体！
积雪覆盖了部分身体，但仍能看清其轮廓。
几个衙役正围在四周，脸上带着惊疑和紧张。
而在尸体旁，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七品官袍、眉头紧锁的中年男子，正是县令林正德！
另一个则是新上任不久、一脸惶惑的师爷。
林正德还活着！
而且看起来安然无恙！
黎心玥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具杀手的尸体，那衣着打扮，与在雪地里抹了林星瑶脖子的那个杀手，何其相似！
【是他！】
识海中，林星瑶的残魂传来讯息。
黎心玥瞬间了然。
看来白璃离开后，并非真的完全不管不顾。
这杀手，十有八九是被那位“不近人情”的仙人顺手解决了！
她忍不住在心底嘀咕：
【啧……口是心非的仙人。看来对你这个小徒弟，也不是全然无情嘛。这下安全了，你总该放心了吧？】
果然，识海中林星瑶那焦灼不安的意念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疲惫感，不再干扰黎心玥对身体的控制。
就在这时，廊道另一头传来林正德疑惑的声音。
“星瑶？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显然发现了廊柱后探头探脑的身影。
黎心玥浑身一僵！
她现在这副模样，斗篷下是染血的衣服，脖子上的结痂狰狞可怖，若是被林正德看见，非得当场吓晕过去不可！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庭院方向，将斗篷裹得更紧，同时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林星瑶平日的语调，急促说道：
“是啊，爹！外头风雪太大，太冷了，我就……我就没多留，先回来了！”
“哦？”
林正德的注意力似乎很快又被地上的尸体吸引，声音带着烦恼。
“回来得正好！衙门里出了怪事，突然死了个人，还死在这里，甚是蹊跷啊！你快来看看……”
他说着，似乎就要朝这边走来。
“爹！”
黎心玥心头警铃大作，急忙打断他，语速更快。
“我……我身上沾了些雪水，湿冷得很！我先回去换身干爽衣服！换好马上就来！”
说完，她不等林正德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沿着来路匆匆跑回了后院林星瑶的闺房。
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黎心玥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赶紧脱下染血的斗篷和外衣，对着房间里的铜镜查看颈部的伤口。
结痂深红发紫，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黎心玥苦笑，手忙脚乱地翻找干净的衣物换上，又翻出从未使用过的薄纱披帛，在脖子上绕几圈，将伤痕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
柳树沟，王家小院。
主屋内温暖如春，炉火静静燃烧着，驱散了屋外的酷寒。
白璃盘膝坐在炕上，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入定修炼。
那双始终古井不波的眼眸，罕见地失去了焦距，只是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炉火。
“寻心问道……人性……”白璃低声呢喃。
难道，这便是她大道之上缺失的“心”？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奶奶！”
带着奶音的小小呼唤响起。
紧接着，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
小丫头顶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小脸蛋红扑扑的，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却满是依赖。
她熟门熟路地爬上炕，一头就扎进了白璃的怀里，小脑袋在她胸前蹭了蹭，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小丫似乎格外喜欢亲近这位“冷冰冰”的奶奶，每天都要来黏糊一会儿。
白璃垂下眼眸，看着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以为是孩子又来讨要灵果了。
她心念微动，白皙的掌心向上摊开，一枚散发着淡淡清香、晶莹剔透的白色灵果凭空出现。
“拿去。”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淡。
小丫眼睛一亮，立刻伸出小手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谢谢奶奶！”
她甜甜地道谢，然后“啊呜”一口咬了下去，幸福地眯起眼睛。
“唔……好吃！奶奶给的果果最好吃了！”
白璃静静地看着她吃，炉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
小丫吃了两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仰起小脸，大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之色。
“奶奶，小丫不是来要果果的……”
她的小手指了指窗外呼啸的风雪。
“爹爹，娘亲……还有姐姐……都出去啦！家里就剩小丫一个……小丫……小丫怕……”
白璃微微一怔。
出去了？
这么大的风雪？
她原本并不在意。
凡人为生计奔波，风雪无阻，再寻常不过。
然而，要正视身为母亲的身份，这个念头再次浮现。
白璃看着小丫抱着灵果，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小脸上写满了对家人的牵挂。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某种艰难的权衡。
最终，她尝试着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询问意味的语气开口。
“如此大雪，他们……去了何处？”
小丫见奶奶问起，立刻来了精神，小嘴叭叭地说道：
“爹爹说柴火快没啦！要去砍柴！娘亲说雪太大，不放心，就跟着去了！姐姐也说要去，人多会快一点！”
她的小眉头又皱了起来。
“外面好冷好冷的，小丫担心爹爹娘亲还有姐姐会冻着……”
砍柴……
白璃心中了然。
对王铁柱那样的庄稼汉子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劳作。
风雪严寒，亦是凡人必须面对的日常。
以她的认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需挂怀。
可小丫那眼巴巴望着窗外、充满担忧的眼神，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刚刚因“人性”而松动的心防。
身为母亲和奶奶……此刻应当如何？
白璃的视线再次落在小丫冻得微红的小脸上。
那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担忧和依赖，让她心中那丝微澜再次荡漾开来。
“想去？” 白璃看着小丫的眼睛，问道。
小丫用力点头，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嗯！小丫想爹爹，想娘亲，也想姐姐！奶奶带小丫去好不好？”
白璃沉默了。
炉火噼啪作响，屋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
带一个凡人幼童，冒着风雪，去看她的父母砍柴，这在白璃漫长的生命里，是绝无仅有的“麻烦事”。
这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寻心问道……人性……
这微不足道的凡尘琐事，是否……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是否……就是她需要去“正视”和“体验”的？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在她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荡开。那并非仙力的波动，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责任”或“温情”的萌芽。
纵然觉得麻烦，纵然觉得毫无必要……但看着小丫充满期盼的眼神，白璃心中那点因黎心玥质问而点燃的、对“人性”的探究之火，终究压过了万年修行的淡漠。
“那……奶奶带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