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团的指挥部掩体已经成了一座冰冷的坟墓。
牺牲参谋的鲜血在地上凝结成了暗红色的冰。王震团长那只独臂死死地攥着一个豁了口的茶缸,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言不发。
“鹰嘴崖”那片阵地再次陷入了死寂。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平静,那是“恶鬼”竹内在用他那冰冷的瞄准镜扫视着战壕里的每一个活人。
“豹子”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老枪”那具早已被冻硬的尸体。
他是从那片绝壁上冒着日军的戏耍性射击,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把“老枪”的尸体一点点拖回来的。
“……老枪叔……俺……”
少年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足以将人吞噬的极致的愧疚和愤怒!
“俺……俺现在就去……”
“豹子”猛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非理智的疯狂!他一把抓起身旁那最后一瓶“魔鬼钥匙”(硝化甘油)!
“——俺去跟他同归于尽!!”
他疯了!
他被竹内那如同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和“老枪”那惨烈的牺牲彻底逼疯了!
“站住!”
一声冰冷的断喝!
李卫国(猴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教官!你让开!”“豹子”嘶吼着,“俺害死了老枪叔!俺没脸活了!俺要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猴子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狠狠抽在了“豹子”的脸上!
这一巴掌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豹子”当场就被抽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瓶比命还金贵的“硝化甘油”脱手而出!
猴子稳稳地接住了瓶子。
“……你……你打俺?”“豹子”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猴子。
“我打醒你!”
猴子的声音不大,却冰冷得如同鹰嘴崖上那万年的寒冰!
他俯下身一把揪住了“豹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拎了起来!
“你以为你区送死就很英勇吗?!”
“你以为你这叫‘报仇’吗?!”
“不!”猴子那张沾染了参谋鲜血的脸,在马灯的微光下显得无比狰狞!
“你这叫‘懦弱’!”
“你这叫‘逃避’!”
“你对不起老枪叔那条为你挡死的命!!”
“我……”“豹子”被这句话刺得浑身一颤!
“你失败了。”猴子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你和我,都失败了。”
“我们的战术失灵了。”
猴子松开了“豹子”,任凭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指挥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王震团长抬起头,看着这个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的“新狼王”。
他发现猴子身上那股因为复仇而带来的狂热、暴戾的“火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都感到心悸的……
——“死寂”。
那是沈安平才有的那种属于“山鬼”的冰冷!
“……那俺们怎么办?”“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抱着头痛苦地问道,“教官……俺们打不过他!俺们的‘钥匙’没用!他比木户谦二那条毒蛇还要狡猾!!”
“……是啊。”
猴子缓缓蹲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被他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那半截烧焦的猎刀刀柄。
他用粗糙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那上面早已模糊的纹路。
“你知道老沈队长在教我打猎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猴子低声问道。
“豹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说……”猴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悠远而痛苦的回忆,“……‘猴子’,打猎不是比谁的枪法准,也不是比谁的动作快。”
“……是比谁更有耐心。”
猴子握紧了那半截刀柄,仿佛握住了沈安平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
“我们都错了。”
“我错了,你也错了。”
“我们从踏上这片鹰嘴崖开始,就已经输了。”
“因为,”猴子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我们太‘着急’了。”
“我们着急报仇,着急去杀竹内,着急去端掉他的狙击点!”
“我们的心里全是火!全是恨!”
“我们从‘猎人’变成了一头只知道横冲直撞的‘野猪’!”
“而竹内,”猴子的声音冰冷,“他才是那个冷静的‘猎人’。他在戏耍我们!他在享受这场屠杀!”
“豹子,”猴子将那半截刀柄递到了“豹子”的面前,“老沈队长还教过我一句话。”
“——他说,打猎不是打‘移动靶’。”
“一个正在奔跑的猎物是最危险的,也是最难打中的。”
“真正的猎手打的永远是‘固定靶’!”
“固定靶?”“豹子”不解。
“对。”
猴子缓缓站起身,他身上那股属于“新狼王”的狠戾已经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岩石般的沉静。
“你要学会等待。”
“等。”
“等到你的猎物在他最舒服、最放松、自以为最安全的时候。”
“等到他在他的‘家’里吃饭、喝水、甚至是拉屎的时候!”
“那个时候,”猴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山鬼”的寒光,“他就不再是‘恶鬼’。”
“他就是一个不会动的‘固定靶’!”
“——到那个时候,再扣动扳机!”
“……俺,俺明白了。”“豹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你不明白。”猴子摇了摇头,“因为你的心还在‘毒蝎’那片坟场上。”
“走。”
猴子一把将“豹子”从地上拎了起来。
“王团长!”
“在!”王震猛地立正!他发现眼前的这个李卫国气场全变了!
“给我和豹子两套最破烂的主力团军装。”
“再给我们两把工兵铲。”
“……啊?”王震一愣,“李队长,你们要干什么?!”
“——挖土。”
……
半个小时后。
鹰嘴崖一号前沿战壕。
这里是距离日军阵地最近的地方。
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两个穿着破烂不堪的棉军装,脸上涂满了黑灰和泥土的“士兵”,正畏畏缩缩地蹲在战壕的拐角。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刚被抓来的伙夫兵,连枪都不敢端。
“……教官,俺们真就在这里挖土?”
“豹子”小声地嘀咕着。他的身上背着一把破旧的工兵铲,怀里揣着两个冰冷的窝头。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闭嘴。”
猴子蹲在他的身边,正用那把工兵铲毫无章法地挖着那早已被冻硬的胸墙。
“……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的教官,你也不是‘豹子’。”
“我叫‘李老四’。你叫‘王二蛋’。”
“俺们是三团伙夫营派来修工事的。”
“……啊?!”“豹子”彻底懵了。
“砰!!”
就在这时!
竹内那催命的枪声又响了!
一颗子弹擦着战壕的边缘飞了过去!
“哎呀妈呀!!”
“豹子”吓得一哆嗦,刚要使出训练时的战术翻滚!
“砰!”
猴子一工兵铲狠狠敲在了他的钢盔上!
“……你他娘的是个伙夫!!”猴子压低了声音嘶吼,“给我抱头!蹲下!发抖!!”
“……哦,哦!”
“豹子”这才如梦初醒!
两人立刻如同两只受惊的鹌鹑抱在一起,缩在了战壕的角落瑟瑟发抖!
“砰!”
又是一发子弹。
那颗子弹打在了他们侧面十米外。
竹内似乎对这两个“垃圾兵”彻底失去了兴趣。
枪声停了。
“……呼……”
“豹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想抬头。
“挖!”猴子命令道。
“……还,还挖?”
“挖!”
猴子和“豹子”就这样变成了这片“血肉磨盘”上最不起眼的两个“土拨鼠”。
他们没有再去看对面那片死亡山崖。
他们只是在挖土。
在加固工事。
在给路过的战士递水。
在听那些老兵吹牛和咒骂。
“……听说了吗?三连的李排长昨天拉屎的时候被打穿了屁股!”
“……那个狗日的竹内!他妈的就像个鬼!专挑人拉屎的时候下手!”
“……还有还有!二营的机枪手他就是多抽了两口烟!那烟头刚一亮脑袋就没了!”
“……”
猴子一边机械地挥舞着工兵铲,一边将这些看似无意义的抱怨和情报一点一点地记在了心里。
“拉屎……”
“抽烟……”
“……喝水……”
“豹子,”猴子在一片嘈杂中忽然低声问道,“你发现了吗?”
“……发现啥?”“豹子”挖得有气无力。
“……竹内开枪的规律。”
“……他好像总是在清晨和傍晚火力最猛。”
“不。”
猴子摇了摇头。
“他开枪没有规律。”
“但是……”猴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他的‘猎物’有规律。”
“——人总是要吃饭、喝水、拉屎和睡觉的。”
“他在猎杀我们的‘本能’!”
“而我们,”猴子看了一眼天色,“也要开始寻找他的‘本能’了。”
“……教官,你的意思是?”
“他是人,不是神。”猴子冷冷地说道,“他也要吃饭,也要喝水,也要拉屎。”
“从现在起,”猴子将工兵铲插在地上,“我们不走了。就在这个最危险的一号战壕住下了。”
“我们不是来打仗的。”
“我们是来‘等’的。”
“——等那个魔鬼露出他作为‘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