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理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地嚼着。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对兄长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哦？”他平静地应了一声，“是关于格物院的？”
苏明德见他这般镇定，自己也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止。我今天去的是东城的骡马市，那里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我听到几个从冀州来的布商在议论，说咱们清河县，最近可是出了名了。”
“他们说，咱们的‘水转翻车’，让县里几处大旱的田地都浇上了水，今年秋收，估摸着能增产三成！这是天大的好事！”
苏明德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自豪，但随即，话锋一转，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但……他们也说了一件怪事。说县里好几家老字号的布行，都快开不下去张了。许多靠纺纱织布为生的妇人，没了活计，甚至有几家，把自家的旧纺车都给砸了，聚在咱们致知堂门口哭闹……”
他看着苏明理，眼中满是困惑：“明理，这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的八锭纺车，效率是以前的七八倍，织出的布又快又好，怎么反而……让别人没了活路呢？”
苏明理放下了筷子。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只是，比他预想的，要早了一些。
“大哥，我问你一个问题。”苏明理看着兄长，“如果有一条新的官道修好了，又平又快，那些守着旧的、崎岖小路的客栈和茶寮，生意是会变好，还是会变坏？”
苏明德一怔，想也不想地答道：“那自然是变坏了。客商都走新道，谁还走旧路？”
“对。”苏明理点了点头，“八锭纺车，就是那条新的官道。而那些还在用着旧式纺车的人家，就是守在旧路上的客栈。”
他用最浅显的比喻，向兄长揭示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经济学规律——技术革新，必然会带来社会阵痛。
“我们的纺车，让一个女工，能顶过去八个。那么，对于布行的老板来说，他只需要雇佣一个女工，就可以解雇掉另外七个。他省下了七份工钱，织出的布却更多。他的布，就能卖得比别人更便宜。久而久之，那些还在用旧纺车、成本高昂的布行，自然就会被挤垮。而那些被解雇的女工，也就彻底失去了收入来源。”
苏明德的嘴巴，微微张开。他那颗淳朴的脑袋，第一次被灌入了如此复杂的，关于“效率”、“成本”和“市场”的概念。他似懂非懂，但结论，他听明白了。
是他们的发明，砸了别人的饭碗。
“那……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罪人？”苏明德的声音有些发干。
“不。”苏明理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刀，“大哥，记住，错的，永远不是那条更好的路，而是那些不愿意，或者来不及走上新路的人。我们要做的事，不是为了让新路消失，回到过去，而是要想办法，将那些被困在旧路上的人，拉到新路上去。”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苏-t-理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最要命的是，这件事，很快就会成为一把递到我们敌人手里的刀。”
苏明德心中一凛：“你是说……严党？”
“不止严党。”苏明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紫禁城的深处，“大哥，你想想看。如果这时候，有一份奏疏，递到圣上面前，说我苏明理，在清河县搞的所谓‘实学’，非但没有利国利民，反而搞得民怨沸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纺工失业，家破人亡……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冷汗，瞬间从苏明德的额角渗了出来。
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个画面。
嘉靖皇帝要的，是能让他长生的“实学”，是能富国强兵的“祥瑞”。如果他一手捧起来的“苏先生”，转眼就成了祸乱地方的“灾星”，那皇帝的信任，会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必将是滔天的龙颜之怒！
这比任何朝堂上的攻讦，都要致命！因为它直指苏明理所有成就的根基！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苏明德彻底慌了神。
“写信。”苏明理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铺纸。
“写给谁？”
“两封信。一封，给赵德芳赵大人。另一封，给刘明宇。”
苏明理一边说，一边提笔，蘸满了墨。他的手很稳，丝毫不见慌乱。
“给赵大人的信里，我要请他做三件事。”
“第一，以官府的名义，出面安抚那些失业的纺工，承诺致知堂会给她们一个说法，暂时稳住人心。”
“第二，立刻成立‘清河县织造行会’。所有布行，想要购买和使用八锭纺车，必须加入行会。而行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资，以一个公道的价格，收购所有失业纺工手中的旧纺车，作为对她们的补偿。”
“第三，昭告全县。致知堂下属的格物院，将开办‘新式纺织术学习班’，优先招募那些失业的纺工。免费教她们如何操作、维护八锭纺车。学成之后，由行会，统一安排给各家布行。工钱，要比过去更高！”
苏明德听得目瞪口呆。
安抚、补偿、再培训、再就业……
一套组合拳下来，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更是将那些原本对立的纺工，变成了新技术的受益者和拥护者！这等手段，他简直闻所未闻！
“那……给刘明宇的信呢？”
苏明理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我要刘明宇，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的研究。集中格物院全部的人力物力，给我……造一样新东西。”
“什么东西？”
“我要他，以八锭纺车为基础，结合水转大纺车的传动原理，给我造出一台……以水力为驱动的，拥有三十二锭，乃至六十四锭的……水力大纺车！”
苏明德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八锭纺车是官道，那这水力大纺车，岂不是……天上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