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进那只手掌的影子时,陈九黎听见了骨头摩擦的声音。
不是自己的。
是地面下传来的,像有无数节脊椎在岩层里缓缓扭动。他没停,反而把伞收了,往腰间一别,红绸顺势缠上左臂。金纹还在跳,一下比一下烫,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针在眼底划线。
沈照跟上来半步,骨剑贴着小腿收回鞘中——那根本不是鞘,是她自己用通幽骨削成的套管。她没说话,但手指在剑柄上转了半圈,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前方三丈内有活气,但不对劲**。
闻人烬被她另一只手扶着,人还没醒,脸贴在沈照肩头,嘴角有点血沫。刚才那一阵共鸣把她震晕了过去,法器全飞出来又落回去,现在正挂在她皮衣的铜钱扣上,叮当轻响。
秘室比外面看着深。
进来才发现这地方压根不像是临时搭的祭坛,倒像是从海底长出来的。四壁全是黑石,表面滑得反光,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不是汉字也不是符文,倒像某种账本记录,一行行列着名字和日期。最底下那排还湿着,墨迹未干,写着:“**陈九黎,归位时辰:子末丑初**”。
“挺会安排啊。”陈九黎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密闭空间里撞来撞去,“连时间都给我掐准了。”
沈照没接话。她蹲下身,把探阴棒插进地缝。棒子刚碰到底就抖了起来,不是乱颤,是有节奏地一松一紧,像在应和什么。她闭上眼,靠通幽骨感应地脉流向,忽然皱眉:“这里有两股力道……一股往下压,一股往上抽。王半仙布的是镇魂局,可底下这套东西……是在吸人命。”
话音刚落,前方光影晃了。
那个站在金瞳投影下的“王半仙”动了。他原本双手垂袖,脸上带着点老赌徒才有的狡猾笑意,此刻却僵住了。嘴角还是翘着,可眼神已经空了,瞳孔缩成一条细线,泛着死鱼肚那种灰白色。
陈九黎立刻抬手拦住身后两人。
他左眼金纹猛地一缩,视野里顿时多了些不该存在的东西——那具身体内部没有经络,也没有魂火,只有一团团蠕动的黑影,顺着血管往脑门爬。每动一下,皮肤就鼓起一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
“老王?”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人没答,只是慢慢抬起右手,动作卡顿得像提线木偶。袖口滑开,露出半截手腕,上面缠着一圈浸过狗血的麻绳——那是守墓人入坟前必戴的护具,能防尸毒上身。
可现在,那绳子正在一点点变黑。
“不是他。”沈照低声道,“魂不在壳里。”
“我知道。”陈九黎眯起右眼,只靠左眼看过去。金纹映出的画面更清楚了:那团黑影已经爬到喉头,正试图控制声带。“但它还想说话。”
果然,下一秒,“王半仙”的嘴张开了。
声音却是两个人的叠加——一个是苍老沙哑的老道嗓音,另一个则是低沉扭曲的嗡鸣,像是从井底传上来的回声。
“走……快走……”
两个音节拼在一起,断得不成句。
陈九黎往前踏了一步:“谁让你留的?你还能撑多久?”
“我……我欠的……”那躯体剧烈抽搐了一下,左手猛地拍向胸口,硬生生撕开外袍。里面穿着一件褪色的道袍,前襟绣着一只龟甲图案,正是王半仙古董店门口挂的招牌。
可就在龟甲正中央,一道裂痕横贯而过。
“小赌怡情……大赌……保家……”他说不动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
陈九黎瞳孔一缩。
这句话,是王半仙每次卜卦前必念的口诀。他不信鬼神,只信这一句,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保命咒。
现在他亲口说出来,却像是在求救。
沈照突然伸手按住地面,通幽骨刺入指尖,血珠渗进石缝。她“看”到了——这具身体里残存着一丝意识,正被困在颅腔深处,拼命想夺回控制权。而那邪物察觉到了她的窥探,猛然抬头,直勾勾盯向她。
刹那间,空气凝住。
“退!”陈九黎暴喝。
沈照往后跃开,骨剑出鞘半寸。几乎同时,那具身体炸开!
皮肉像纸一样裂开,黑色触须喷涌而出,速度快得看不清轨迹,直扑陈九黎眉心——目标明确,就是要夺他的金纹!
红绸瞬间展开,陈九黎甩臂横拦,绸面燃起一层金焰。可那触须撞上来时,火焰竟被一口吞掉,连灰都没剩。邪物去势不减,眼看就要钻进他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那具瘫倒的躯体中,一把剑滑了出来。
从“王半仙”的袖袋里掉出的,是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剑格呈蛇首形,刃身上刻着几道细纹,歪歪扭扭,像是孩童随手划的痕迹。
沈照却在看到它的瞬间变了脸色。
她猛地抬手,骨剑高举,剑脊对准那飞扑的邪物。两件兵器相距还有三尺,空气中忽然响起一声清越龙吟——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在识海里炸开的音波!
紧接着,金色符环浮现。
一圈,两圈,三圈……层层叠叠,自地面升起,形成一个半球形护罩,将三人牢牢罩住。邪物撞上去,发出刺耳摩擦声,像是铁爪刮过青铜钟,整条手臂当场崩断,缩回体内。
陈九黎喘了口气,回头看向那把剑。
它静静躺在地上,锈层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银白的金属光泽。而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刻痕,此刻正微微发亮,纹路走向……竟与沈照骨剑上的铭文完全一致。
“这玩意儿……是你以前用过的?”他问。
沈照摇头:“我没见过。但它认我。”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骨剑。剑身还在震,像是刚跑完十里山路的马,热得发烫。她试着用指腹抹过剑脊,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一间祠堂,香火缭绕。
一名女子跪在灵位前,背影单薄。她手里拿着一块骨头,在灯下细细打磨。旁边放着两样东西:一把短剑,还有一枚银针。
画面一闪即逝。
等她回神,发现那把古剑的锈屑正一片片掉落,露出更多刻字。其中一行清晰可见:“**赠予徒儿陈九黎,持此剑者,代师执掌七杀令**”。
落款是个模糊的印章,只能辨出半个“真”字。
陈九黎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忽然笑了:“好家伙,我师父要是知道我后来拿它修伞,怕是要从坟里跳出来抽我。”
沈照没笑。她弯腰捡起古剑,入手并不重,反而轻得异常,仿佛里面被挖空了。但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兵器。它是钥匙,也是锁。
就像她的骨剑一样。
“它们是一个人做的。”她说,“或者……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陈九黎点头:“所以你能唤醒它。”
他蹲下身,伸手想去碰剑身,却被沈照一把拦住:“别碰。它现在不稳定,刚才那次共鸣耗了我不少血,再试一次,我可能撑不住。”
“我不碰它。”陈九黎收回手,转而看向那具瘫倒在地的躯体。
“王半仙”已经不动了,四肢扭曲成怪异角度,脸上还挂着那副僵硬的笑容。但陈九黎知道,那东西没死,只是退回去了。它在等,等他们放松警惕,等护罩消散。
他站起身,把红绸重新缠回腰间,打了个死结。
“咱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他说,“一是砸了这破剑,毁掉联系;二是顺着它给的线索,往里走,看看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盘。”
沈照看着他:“你选哪个?”
“第三个。”他咧嘴一笑,“我们拿着剑进去,然后——让它们见个面。”
沈照懂了他的意思。
如果这把剑和她的骨剑同源,那就意味着,它们曾经属于同一个体系。而能掌控这个体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还活着。
她低头看了看昏迷的闻人烬,后者掌心的疤痕仍在发光,映得整间秘室忽明忽暗。
“她也快醒了。”她说。
“正好。”陈九黎弯腰,一手扶起闻人烬,一手抄起那把古剑,掂了掂,“多个见证人也好,省得我说话没人信。”
他迈步向前,脚步踩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护罩随着他们移动而缓缓推进,像一层流动的金膜。
走到秘室尽头时,墙上出现了一扇门。
没有把手,也没有锁孔,只有一块凹陷的手印轮廓。边缘刻着四个小字:
**以血开门**
陈九黎看了眼沈照。
她明白他的意思,咬破手指,将血滴在手印上。
血流进去的瞬间,门缝里渗出一股风,带着腐香和铁锈味。门缓缓开启,露出后面的黑暗。
里面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本册子,封面空白。
陈九黎走过去,翻开第一页。
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墨迹新鲜:
**沈照**
他翻到第二页。
又是同一个名字。
第三页、第四页……每一页都是“沈照”,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本。
直到最后一页,字变了。
写的是:
**你终于来了**